每一次想到金老师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在那个小院里的喇叭花前愉快而又慈祥地笑——每一次都是。金子一样的阳光洒在淡粉色、浅紫色、深紫色的喇叭花上,那么明艳照人,它们仰着各自可爱的面庞,轻轻颤动,每一朵都是一个童话。金老师就是童话里的那个老爷爷。
在我的人生中,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成为一名报人,并以此为契机遇见了儿童文学。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生活在河西走廊的小学生时,我时常和一个女同学坐在她家的院子里,晒着太阳一起读那本众所周知的《木偶奇遇记》,感叹着儿童文学的神奇。那时候,我怎么能够知道后来我自己也开始从事起儿童文学写作了呢!
从读《木偶奇遇记》算起,十多年之后,我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踏入了甘肃日报社的大门,最初是被分配在《甘肃日报》的农村版《甘肃农民报》,做了副刊编辑。正是在那幢偏于一隅的旧楼上,我开启了写作儿童文学的路途。
《甘肃农民报》的那幢楼真的是偏于一隅,也真的太陈旧了,我至今记忆犹新。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幢楼有着罕见的木质楼梯,每天踩着它走进堆满了纸质来稿的办公室,那种空空作响的声音带我进入一种质朴而古老的氛围。
我的恩师金吉泰老师,那位高高的、清癯的、总是满脸笑意的老人,就是踩着这些木质楼梯来到了农民报的编辑部。他写好散文后不通过邮局寄,都是自己乘班车来兰州送给编辑。金老师是儿童文学界的老前辈,初相识,他就为我指引了写作童话这条意趣无穷的路,让我发现自己还有写童话的潜力,我也能为孩子们创造出那个美妙、神奇的世界。我写的第一篇童话是《蝴蝶风筝》,我把它拿给金老师看的时候,金老师赞誉有加,他用铅笔修改出了其中使用不当的词语,甚至细致到把其中用得不妥的标点符号也做了修正。后来,这篇童话发表在兰州市文联主办的《金城》杂志上。
从此我就开始了童话写作。
那时候我读着金老师的童话书《小毛驴出国记》和《戴金戒指的小猴子》。我看到的金老师是那么质朴、平和、谦虚、慈祥,而他的童话却写得那么活泼风趣、幽默俏皮,这让我感到非常神奇。我把这两本书读了又读,读得心领神会,所以在我最初写成的短篇童话里,都能看得见金老师文风的影子。
后来金老师在庆祝《甘肃农民报》创刊 55 周年写的题为《春雨无声》的文章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 起先,我和《春雨》副刊的交往多是邮件书信,到后来,随着交通便利,我便上兰州找到报社里来。不知怎的,一走进农民报办公室里,连空气都觉得亲切,当时的领导许维同志接待了我。许维正巧也写童话,而且在写有关敦煌的故事。其时,鄙人也学习涂鸦童话,人不亲行亲,这样,我俩就更能黏合到一起了。
" 办公室里,许维向我介绍了新来的《春雨》副刊编辑张琳。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话:我跟甘农报的交往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太年轻,岁数上差的码子大,我们中间有代沟,更要紧的是这女娃文弱秀气,完全是一副上海姑娘的形象。你想想,现在农民到城里打工,老是受人歧视,连工钱都要不上,你想,一个老农作者和复旦大学毕业的‘江南女子’能搁到一块吗?
" 交谈中,我说起我省文坛上有好多趣事、轶闻,但本地媒体不关注时,许维在一旁慷慨地说,就在《春雨》上开辟专栏,半月一期,由你供稿,行吗?
" 我便承揽了这个活儿,每两周就怀揣一篇‘文坛趣事录’的稿子,踏着当当响的地板送到报社。张琳收稿子时很礼貌很客气,还带着点儿毕恭毕敬。在我省举办的儿童文学讲习班会议上,她在大庭广众里发言,说我老汉对她有启发帮助云云。其实我只是曾对她说起过儿童文学界的一些情况罢了。我愣了大半天, 中,我看她变成了农村姑娘,甚至有点自己子女的感觉。"
这就是我和金老师的相识之初。金老师说我是编辑,他是作者。但在我,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后来呢,随着时光的流淌,自然而然的,我们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越来越像父女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里,我和金老师之间与写作相关的内容和情节在我的脑海里都一片模糊了,只记得金老师看到我散淡地不用心在写作上,每次见了我,他都会在夸赞我写的童话的同时,带着笑容却语气急切地说:张琳呀,你这个年轻人怎么没有志向呀!
我牢牢记得的,是金老师与人相处时那种谦和的语气和神态,而每一回,当金老师提起某一个人,他都是慈祥而惊讶地悉数着那个人的种种好处,或者某个优点,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对任何人有过微词;他跟我讲他的人生经历,风风雨雨,其中有许多他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他带着笑容,语气那么平静、祥和,就好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就好像那些经历一点也不痛苦。我在想,经历了那么大、那么多人生磨难的金老师,是怎么让自己的面容呈现出这么慈祥的光芒,又有着充满美与豁达的情怀的呢?
我牢牢地记得,他说起他的老伴儿——我叫她金妈妈——时的那种语气,带着些宠溺,更带着一种特别的感恩,他说过去多少年她在生活中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又对他有多么多么的好。在某个情形下,他会拉一下金妈妈的手,就像一对年轻人,而金妈妈呢,在她微笑着的面容上,我清晰地看到了少女的神态——一点点纯真、一点点羞涩,少女的神态在她的脸上从少女时代延续到如今八十多岁,我想一定是因为遇到了金老师吧!
我还牢牢地记得,在我人生路途中遇到坎坷的时候,金老师的担心全如对自己女儿的担心,还有从心底里来的疼惜,他时常打电话给我,倾听,分析,安慰,鼓励,也会帮我出思路、想办法。
我更牢牢地记得 2016 年 7 月 28 日那一天。那一天我独自乘大巴去榆中县金崖乡看望金老师。从我早晨出门起,金老师就不断地打电话给我。
" 张琳呀,你找着坐班车的地方了没?"
" 找到啦找到啦,金老师,我已经坐在车上啦!"
" 你坐的班车是到金崖乡的吧?"
" 是的是的,金老师,车上写了是兰州到榆中金崖的。"
班车开了没多久,金老师的电话又来了。
" 张琳呀,你晕车了没有?"
我实话实说:" 有点晕车呀,金老师。"
" 哎哟!那怎么办?你吃晕车药了没?坚持一下到屋里了吃块西瓜。"
班车快到榆中了。我的手机又响了。
" 张琳呀,是到金崖乡,可别下错地方了啊!"
" 记住啦,金老师,不会下错车的。"
到金崖乡了,下了车之后,到金老师家还有一段路。7 月的乡村骄阳似火,我撑开一把伞在太阳底下走,另外一只手拿着手机接金老师的电话。
" 我们乡下这大太阳晒得很哪,把你晒的。"
" 金老师,我打着伞呢!"
" 有一段是土路,土大得很,不好走呀!"
" 金老师,好走着呢,我已经快到啦!"
嗯,我快到金老师家了。金老师的家在柏油路边低于路面的一片庄子上。我慢慢地走着,抬眼朝着那片庄子望着。忽然,我看见路面下往柏油路延伸的小斜坡上,有一顶浅灰色的阔沿帽子在移动。这顶帽子我就太熟悉了!
" 金老师—— " 我大声喊。
紧走几步,我看见金老师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正在缓慢地上着斜坡。他一仰头,就是一脸的笑容:" 张琳呀,你来啦!"
我赶紧下到斜坡上去,扶住金老师,我们一起往坡下走。我发现金老师用拐杖点着地,在摸索着走,我的心里一揪,我知道,金老师的眼疾让他的视力受损得不轻了。
金老师乐呵呵地笑着,声音朗朗地说:" 我这么走着呢,就听见有人喊我着呢,我一抬头,哎呀,我就看着了一朵花!"
我也笑了,高兴得很。我高兴不是因为自己被金老师说成了 " 一朵花 ",而是他的这个说法,让我看到了他一颗八十多岁时依旧年轻而充满童话气息的心。
金老师家的小院子里有两棵枣树,西面院墙上有金老师和家人用当地砂石创作的一幅画,有一条很实诚又很姿势的狗狗,还有一片淡粉色、浅紫色和深紫色的喇叭花在盛开。这是一个甘肃许许多多文友都熟悉和喜欢的小院子,长年累月地,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们聚集在这儿,谈文学,论写作,说稼穑,这个小院落已经成为当地标志性的文学之家。
我吃着金妈妈刚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金黄的玉米,那玉米香透了,我只用这一种吃头就把自己吃饱,然后嘴上沾着玉米的小胚芽,去旁边小屋的炕上午睡一会儿,就像是一个小女儿回到了自己父母的家。
是的,我牢牢记得的,都是这些看似与写作无关,但与我们在这个世间行走的方式和姿态密切相关的片断、场景和感受。后来的这许多年里,金老师在写他的童话,我在写我的童话。我们几乎不谈起文学,不谈起写作,除了他听到我又出版了一本儿童文学作品或者作品获奖的时候,会赶紧打电话来,让他由衷的高兴和欣慰跳跃着通过看不见的电话信号奔跑到我的耳朵里。但我明明确确地知道,金老师自然地散发着温暖而有力量的气场,在这个气场的熏陶和维护下,我日积月累地营建着自己的心境,向纯、向真、向善、向美,这是一个儿童文学写作者最重要的精神气质,更是作为一个人应该具备的核心和灵魂。
时间到了 2017 年 4 月 29 日,这一天春和景明。我和曾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同去榆中看望金老师。这一回,金老师居然可以弃杖而行了,且数个小时声音洪亮、笑声朗朗地和我们畅谈。那时候正值金老师的《农耕图》《天生童话》和《金吉泰戏剧曲艺集》三本新书出版,其中《农耕图》是他在 80 岁时开始创作的、45 万字的长篇小说,荣获了新一届的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同去的小伙伴更惊讶于和金老师丰硕的写作成果相媲美的金老师的多子多孙。他和金妈妈共育有 7 个孩子、13 个孙子、11 个重孙。这是一个多么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啊!
金老师家的小狗狗已经跟我很熟络了,它跑过来挠我的鞋子,围着我的脚打滚儿、撒娇。院子里被淡粉色、浅紫色、深紫色喇叭花围绕的菜地上,正在欢欣展叶的是新种的草莓,金老师说明年就可以吃草莓了。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嗯,明年我要和小伙伴一起来金老师家吃草莓。将后,我每年至少要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来看金老师一次,那么,我至少、至少还要在四五十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来和金老师畅谈。说好了噢,金老师,我们拉钩,不许变!
金老师,我们拉钩,不许变!但是金老师说话没算数,他变了。
2018 年的 5 月,就在我和小伙伴一起商量着要再次去看望金老师,还没有成行的一天,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金老师的儿子金雷泉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金老师过世了。
我攥着手机,觉得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了不到半分钟的呆,我对着电话放声大哭了,不管不顾,是号啕大哭。这哭声吓到了我的女儿,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抱住了我。
这一回我去榆中,再也没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担心我能不能找到车站,会不会坐错车,会不会晕车,会不会下错车,担心我走在大太阳底下太晒了 …… 我一个人走在金崖乡的路上,阴天灰蒙蒙的,我觉得这个地方,金崖乡,它空了,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天,那个小院子里亲戚朋友云集。记得当时我没有看见一朵喇叭花。
我躲在院子角落的那间小屋里,金妈妈就坐在那间屋子的炕上。她紧紧地攥住我的两只手,给我说着金老师离世前的一些细碎,脸上依旧有着少女般的神情。她没有跟我说,在金老师辞世前的一两个月里,他还拿着放大镜,在稿纸上创作了 5 篇童话。但是金雷泉告诉我了。
我的心里全是灰色的无望感。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慢慢的,我的心里又升起了生机。现在,三年的时光快要过去了,我时而会轻轻地回想一下金老师,让那些往昔岁月淡淡地从心间流过,并不痛彻心扉,仿若他犹在人间,在淡粉色、浅紫色、深紫色的喇叭花前笑。
作者 张琳
责任编辑丨包学枫
值班主任丨崔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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