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青年作家卡门 · 玛丽亚 · 马查多的小说集《派对恐惧症》近日由世纪文景出版。本书原本出版于 2017 年，备受读者和评论界青睐，曾入选 2017 年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纽约时报》、《科克斯评论》、《出版家周报》、《华盛顿邮报》等诸多媒体年度好书，并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媒体常用来形容本书的三个词 " 奇诡 "、" 性感 "、" 暗黑 "，或许最为恰当：书中八篇小说皆包含幻想成分和让人不安、颤栗的情节，同时又俏皮、敏锐，格外关注女性细微的身心体验。

继承安吉拉 · 卡特写作传统但更有现实感

许多评论者乐于将马查多的写作和安吉拉 · 卡特相类比，前者明显受到后者写作方式的影响，在入围星云奖的《为丈夫缝的那一针》这篇小说里，马查多重新想象和描述了脖子上系丝带的女人的故事，而这一故事也曾在安吉拉 · 卡特作品中出现。马查多同样援引了许多神话传说资源，不过她更多引用的是都市鬼故事，譬如因为裙子上的防腐剂而中毒的新娘，在天黑后冒险进入墓园却遭遇厄运的女孩。这些传说一方面使人恐惧，一方面却行使着劝说女性安分守己、加强防范、对陌生事物心存畏惧的文化功能。归根结底，它们体现着在女性在社会中处于相对脆弱的位置这一事实。马查多重述了这些故事，并没有直接给出态度，却无形中唤醒了读者对这些故事背后用意的反思。

相比安吉拉 · 卡特富有原型意味和抽象特质的书写方式，马查多的小说更重视当代日常生活的实际感受，譬如养育孩子的诸多环节，洗衣做饭的细节，人物之间亲昵、生活化的对话以及随之而来的微妙心理波动。阅读马查多也因此更容易令人产生共鸣。书中八篇小说都发生在当下的时空，故事中的各个人物不仅仅面对着女性的婚姻、生育等永恒话题，也面对着更加普遍的当代生存问题，如大城市中的孤独生活，持续存在的职业压力，以及个体对自身的不满和焦虑等等。在《清单》中，作者虚构了一场流行病的蔓延，讨论了在这一特殊时期，一位独自居住的女性如何回溯她与众多朋友、情人的交往经历。这篇由众多短小片段构成的小说是当代生活的极佳速写：人与人的联结偶然、即兴、漂浮不定，或许带来短暂的安慰，却无法根除内心的孤立感。不过，马查多并没有给出单向度的评判，她似乎也在这种孤立状态中看到，突破了家庭结构之后，在更大尺度上原本陌生的人与人发生关联的可能性。

关注女性自我成长而非单面批判的女性主义书写

和那类聚焦于性别关系的故事不同，马查多最关心的主题并非揭露和批判性别方面的不平等或者两性之间的冲突，而是审视每一个人和身边人乃至和自己的关系，并借此探讨女性个体在精神上的成长。作者在《母亲们》这篇小说里追问的是，女性究竟如何接受、养育一个孩子？在《真女人就该有身体》里，作者虚构了这样的情节：许多女人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这一构思一方面暗示着女性在自我价值上的物化，另一方面暗示着她们在公共场域的销声匿迹。这些故事试图撬动那些理所当然的前提，比如，女性天然就是母亲，或者女性的 " 时髦 " 就意味着不断地消费、不断追逐新潮。这些故事令读者也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

书中各个人物或多或少都经历着身心方面的创伤和痛苦，我们会看见患上奇特疾病、对周围众人感到不信任甚至恐惧的驻村作家，遭遇意外伤害而难以回到正常生活的人，因为对身材不满而终于接受缩胃手术的中年女子 …… 这些人物承受的伤害，并不完全是由外界和他人造成的，她们同样经受着被自身内化的社会规约和偏见的束缚，她们的痛苦在根源上都和对自我的否定、疏离和厌恶有关。马查多找到的治愈方法则是鼓励人们真实地对待并接纳自己，因为对自身的否定，往往也会带来对他人过度的苛刻、依赖和怀疑态度，而这最终将会威胁原本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秩序。

本质上，《派对恐惧症》中的故事关注的是人与人的情感关系，以及人如何与自我深处的情感和谐相处。因此，这也并不仅仅是一本写给女性读者的书。它同样也是为男性而书写——它在与每一位读者探讨人类理智与情感的规律，以及我们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里，究竟如何建设健康的关系、良好的生活。

狂野又甜美的感受力，丰富驳杂的叙事技艺

尽管大多篇目都包含暴烈、略显惊悚的情节，作者却依旧展现出女性作家特有的温柔与敏感，她带着亲密的口吻细心描绘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如炉台、炖锅、盘子、玻璃罐头 …… 如同 17 世纪荷兰画家笔下富有光泽的静物，它们不只是物体本身，更折射出人对生活的期许。当然，马查多更多地揭示的是这种被珍爱的生活究竟是如何碎裂的。

即使在女作家中，马查多描绘精微体验的能力也显得尤为出众。她精准捕捉着身体的感知—— " 他们给我上麻药让我睡着时，我感觉口中都是月亮上致命的微细沙尘 …… 那些沙尘在我口中进进出出，而我竟不可思议地仍在呼吸 "；同时，也善于勾勒生活在一座小城里的感受—— " 所有街道都无比阴暗，还有种液态的冷冽在所有缝隙和巷弄中翻腾。宁静和喧响彼此碰撞，但永远无法交融 "。

除了这些令人赞叹的比喻和描写，马查多丰沛的想象力将她略显散漫的情节和人物随性的心绪流动牢固地编织起来，成为她写作中最耀眼的才能。她的每一篇小说都有各不相同的结构方式和奇异构思，从《为丈夫缝的那一针》里多个声音的平行叙述到《清单》里的第一人称独白，从《驻村者》里过去与现在的重叠、有意的模糊留白，再到《母亲们》中可靠的叙事与不可靠的叙事之间平滑切换，作者无疑显示出娴熟的叙事技巧。最长的一篇《十恶不赦》改写了经典美剧《法律与秩序》中的情节，通过给一个个关键词释义的方式，连缀起一个个短小的情节和场景，并为原本的故事赋予超自然的维度。不过马查多的这些文体巧思绝非为了 " 炫技 "，而是始终贴合着她关切的主题而写，最终，她为每一种结构都赋予了独特的隐喻和寓意，并指向了现实生活中那些无处不在、未曾言明的真相。

特约撰稿 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