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众多的支流中，滥觞于冷龙岭的丽水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它既乏充沛的水量，又无特异惊艳处，枯水季节甚至有断流之虞。然而，它却是丽水河谷的全部。它是丽水河谷生灵生命的脐带，是千百年来丽水河谷古老文明萌生滋长的源泉，是丽水两岸生民不可或缺的母亲河（元代以后始称庄浪河）。

丽水在将近两百公里的流程中，有一半多一点的河段流经永登境内，在永登段近百公里的河谷中，它又将一半的灵秀钟美在了苦水湾，可谓是迢迢丽水富苦水矣。湾者，言其河道窈窕眷眷也，此为苦水之雅称。

仲夏时节，顺着 312 国道纵穿苦水，放眼眺望，满目绿荫，一川苍翠。郁郁蓊翁的树木遮蔽了窈窕的丽水，遮蔽了熙攘的农舍，遮蔽了麦秋的田畴，高大的杨柳槐椿，低矮的玫瑰花椒，古拙的梨枣李杏，高低错落，浓淡青黛，汇成绿色的洪流，稀释着炎炎热浪，伴着潺潺丽水，缓缓流淌。置身其间，熏风拂拂，鸟声哕哕，草木芬茀，顿觉酷暑冰消，心旷神怡，心境不觉间竟合上了古人的节拍—— "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若再赶前一个月，那时正值玫瑰绽放时。整个苦水湾漫川的芳菲，漫天的馥郁，漫地的秾艳，会让你醺醺然似醉非醒，恍惚间，" 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 矣。这时节的苦水湾，应该称为玫瑰湾更为贴切恰当。此时，梨花甫谢，杨柳新发，鲜嫩的玫瑰从春浴里婷婷而出，轻拽罗裙，一袭碧翠的水袖半掩玉颜，在初夏的熏风里轻轻地飘拂，娇柔，缱绻，然后一点猩红，乍然绽放，玫瑰的狂欢随即拉开香艳的帷幕。苦水玫瑰名扬中外，有 " 中国玫瑰第一乡 " 的称谓。若错过开花的季节，你也许会不解其名的蕴含，要真正地感受它的魅力，那就要在玫瑰绽放的时节，目睹其国色天香的秾艳。

玫瑰开啦！其花色，嫣嫣然若天女微醺，灿灿乎似烟霓生霞；减一分牡丹的华美，却平添三分天成的秾丽；逊芙蓉少许的清雅，竟多一抹乡野的娇憨。其芳香，纷红骇绿，百草属餍，兰桂失味，沉麝不及，氤氲若烟似雨，润人神魄，气爽体泰，令人焕然勃发。这个时段，你若有暇盘桓于苦水湾，什么也不要做，只是安步徐行，走走看看，不期然你就成为了玫瑰使者，手无采撷，而香浸周身矣。"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 的描述，放在此时此刻的玫瑰上，却也无比妥帖传神，尤其是后一句，那可是比牡丹更当之无愧的。

遥想一百多年前，苦水秀才王乃宪远赴西安参加乡试，落第后无意间携得两株玫瑰回家种植。不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玫瑰似乎找到了真正的归宿。苦水的土壤似乎特别适宜玫瑰的生长，经过近两百年的孳藩培育，遂成独具特色风味的苦水玫瑰。它以花艳、香醇、味甘，出油高，品质佳，成为苦水湾的支柱产业。

若再往前赶一个月，那会是什么景象呢？那是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的邂逅与惊喜。在尚且寒峭的春风中，一湾的梨花蓦然绽放，清雅，圣洁，娇媚。又似一簇白色的火焰，瞬间燃起一湾的火树银花。用素净的典雅清淡，释放一季最炽烈最浪漫的情愫；用淳朴的花瓣浸润了整冬的萧索，显得格外烂漫，格外热烈；用花蕊间的点点翡翠，将秋日的成熟都透露在东风中，花甫吐蕾，已然果香袭人。它尽阅三春风雨红尘，飘落一季驿路梨花。从沧桑百年的老树，到近年栽植的新种，梨花霏微，漫过了古老的苦水湾。苦水梨树种植由来已久，苦水软儿梨更是名扬遐迩，深秋时金黄灿灿的冬果梨、" 吊胆梨 "，隆冬里薄皮包浆的软儿梨，" 有味有香甘若醴，无丝无缕软于绵 "，让梨的清凉润泽爽利了苦水湾的大地肺腑。

随着时序的更迭，有些名噪一时的特产已随风湮灭，如苦水烟丝，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名噪国内，而今却几近不闻了。而长寿祥瑞的梨树却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一年又一年地轮回着自己的青春。

再往前赶一个多月，苦水湾尚且沈眈于冬日的朴拙里。清癯的树木将影子投进纤瘦的丽水里，相濡以沫，却不肯相忘。而裸露的田畴，已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静谧，无数蓬勃的生命日盛一日地熏蒸出了它独有的气息，原来田地里早就被农人撒播了麦子。由于地少人多，苦水的麦田大多是由人力用锄头播种，地皮刚刚解冻，就开始开沟，起垄，撒种。虽然费力劳人，但播种时间早，产量高，品质好。比及农历二月，春播庶几完成。苦水人在这段难得的闲暇里，开始了一年最为盛大的狂欢节——二月二龙抬头的社火表演。舞龙、擂鼓、踩高跷、唱秦腔、祭社、祭龙，将原始图腾的拜祭化裁为现代人对欢乐的演绎与祈盼，并赋予它邈远的神圣与玄秘；他们将去岁的欢乐积蓄发酵到了这几天，他们把对来年的憧憬期盼凝聚到了这几天；年年岁岁相似的表演里，表达着岁岁年年不同的祈请与梦想。苦水太平鼓、高高跷被列为国家非遗保护项目，已然走出苦水湾，名扬国内。

匆匆的狂欢节落幕后，接续下来便是劬劳的漫漫日子。在充满酸甜苦辣的日子里，苦水人积攒着来年狂欢的资本。而一轮轮辛劳的奋斗里，却始终以幸福为靶向，以兴家为辐辏，因此，再大的苦累里，却也少有阴霾，更多是奋进的光明。

真的是幸福的苦水湾啊！二月二的狂欢开启了一年鸿运吉祥的龙头，梨白枚红的芬馥敷设了未来长长的征途，一川烟翠的幽密里孕育着秋天的累累灿黄；一泓丽水娉婷而至，拢两袖梨花，掬一怀玫瑰，挟砰訇鼓声，涓涓汇入黄河的洪流，注入浩渺的汪洋。于是，奔流不息的大河、大海中，便依稀有了苦水湾的影子、气息。

长夏，流连于苦水湾苍翠的繁荫里，信手撷一片夏叶，认读叶面密布的脉络，从这玄奥艰涩的草木文字里，你能管窥到它蕴藉了千年的深深根脉吗？你听得懂它咏叹了千年的歌谣吗？你能读得出关于苦水湾千百年的载记吗？一叶知根，庶几有之。

作者 |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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