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当代先锋诗坛的标志性人物;至少,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诗歌圈,长老、元老、大佬、大腕、大牌一类头衔,加诸其身,他都还是担得起的。诗歌圈向来自大风习严重,韩东竟可以一人之力,从容招致拥趸若干,唯其马首是瞻,做到这一步,相当不易了。缘此,韩东拥有了某种源头性诗人的标配性光环,倍受追捧与尊戴:一种来自他人、来自同侪的由衷追捧与尊戴。
应该说,一向注重语言观念变革和诗歌风尚引领的韩东,未尝辜负旗手风采;近二十年,作为诗人的韩东,又早已在小说圈开疆拓土,复于影视圈寻求上位,时有剑走偏锋之举。
1983 年,22 岁的韩东写出了尽人皆知的《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 /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 为了爬上去 / 做一次英雄 /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 或者更多 /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 那些发福的人们 / 统统爬上去 / 做一做英雄 / 然后下来 / 走进这条大街 / 转眼不见了 /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 当代英雄 / 有关大雁塔 /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 我们爬上去 / 看看四周的风景 / 然后再下来 ",与彼时代流行的英雄主义语调相左,韩东以冷静舒缓代替了浓烈沉郁,以反讽嘲弄覆盖了大义凛然。
作为知行合一、看重实践的写作者,韩东高调宗奉 " 诗到语言为止 " 的理念,直欲变革语言、开创风气,遂令其个人文本每每呈现出口语化、叙述性、个人性、日常经验等特征,以及对意义、隐喻和抒情等的排斥。韩东早期另一代表作《你见过大海》,口吻更为直白,语气更显决绝:" 你见过大海 / 你想象过 / 大海 / 你想象过大海 / 然后见到它 / 就是这样 / 你见过了大海 / 并想象过它 / 可你不是 / 一个水手 / 就是这样 / 你想象过大海 / 你见过大海 /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 顶多是这样 / 你见过大海 / 你也想象过大海 / 你不情愿 / 让海水给淹死 / 就是这样 / 人人都这样 ",该诗以文字游戏的方式,恶作剧般地道出对主流价值的罔顾,对宏大叙事的反拨。如此理念和做法,本质上自然是悖逆性的。面对时代大潮和社会主流,诗人思维所向,无非是想保持一种必要的疏远和间离,一种最为基本的个人性、个体化的清醒,并不愿意卷进去陷进去,仅此而已;这似也并无过错。
诗人,原本就是一种高度敏感超级细腻心性绵密的灵长类动物,所谓 "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晋 · 陆机《文赋》),故而,发生于诗人这一特定行为主体身上的诸般变化,尽可理解。考察韩东后期诗作,其视点明显下沉,其状貌深接地气。此种情景与趋向,恰如他那部长篇小说处女作的名字:扎根。从大概率看,随着岁月的流逝,势必会导致主体创作过程中某种可以意料的返朴归真;毕竟,诗人已不再年轻,不再轻易像从前那般牙尖齿利、头角峥嵘了。我们看到,韩东该阶段的文本,表现手法或反讽,或自嘲,或悲凉,或无奈,通常都显得平平如也,平淡无奇,却又别具异趣。" 爱是油然而生的东西 / 我们把所爱者吃掉 / 在他们还是那么可爱之时。"《生日记》通过对事象与情感的还原,彰显思辨的魅力," 可爱和可爱者分离是必然的,就像 / 爱和所爱必然分离一样 / 是人生必经的考验。" 从字里行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予人以鲜明叛逆者印象的韩东,内心深处是相当重视并高度渴望亲情、友情、爱情、人情等等美好、温暖而自然的东西的:" 有时,我心中一片灰暗 / 想找一个远方的朋友聊一聊 / 因为他在远方。// 我们可以聊一聊 / 卑微的生活,虚无的幻象。"(《给普珉》)当然,生活中的韩东,又颇为厌倦各种世俗的闹腾、红尘的喧嚣,更喜欢独来独往的自在,每每体现出任性放情的魏晋风度之一面,如同《世说新语 · 任诞》中那位雪夜乘兴访友、兴尽而返的王子猷。" 从泥墙上的窗户看进去 / 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 和两个孩子。// 油灯虽暗,亮堂的是他们的心 / 影子里的四壁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们只是笑着,但不说话 / 动作很慢很慢 / 像鱼在水里不被惊扰 …… 这只是梦中的一家人 / 那么的温暖、和煦。" 这首《梦中一家人》以干净质朴的语言处理,呈现出令人感动的旧日情怀和回归意识,看不出丝毫的 " 前卫 "" 先锋 ",纯以情感的穿透力见长。通过不少文本能够推断出,渐抵耳顺之年的韩东,不过是一个坚强又缺爱的大孩子。他的很多诗作,表面的冷漠无感只是假象,内里总不乏念兹在兹的爱的呼唤。说白了,这位诗坛名士,骨子里永远是一个渴望温情的老 Baby,一个初心常在的顽童。《悼亡母》《我们不能不爱母亲》《写给亡母》《母亲的房子》等系列诗作,正可佐证他努力追索人间真情、寻求与世俗和解的意愿与倾向。
韩东新世纪以来的诗歌,依旧不失早期的口语化特色,长于在智性中游走。如《这些年》:" 这些年,我过得不错 / 只是爱,不再恋爱 /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 只是写,不再诗歌 / 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 / 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 / 外地走走 / 我仍然活着,但不想长寿 ",《抒怀》:" 夜晚街灯如花 / 白天灰白一片 / 黄土已埋到双乳 / 人生也一分为二 / 忆往昔,狼奔豕突 / 无的放矢 / 看明朝,曙光乍现 / 疑是黄昏 ",在不露声色的语义还原中,呈现出一如既往的后现代叙事特征。值得留意的,是韩东近十年来创作的一些亲情类篇章,如《" 亲爱的母亲 "》《扫墓兼带郊游》等,冷面热心,似抑实扬,比之从前作品,更为温情有加。《我们不能不爱母亲》写道:"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故作轻松的语感后面,分明寄寓着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孔子家语卷二 · 致思第八》)式的沉痛情怀。像《老人》:" 老人曾是那么年轻 / 精力无限地养育我们 / 为我们而战 / 又为自己的晚景和子女苦斗 / 喋喋不休,吵吵嚷嚷 / 惹人厌烦 / 忽然就像风吹落叶 / 遮天蔽日的景致已然不再 ",技巧练达,语调冷淡,却又隐含着一种热度,强化了温情的成分。也许,这关乎诗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爱真实就像爱虚无》《亲爱的人中间》《遗忘之岛》等诗作中,其语境的生成和诗性的传递,皆呈现出亦梦亦真的特色。" 一觉醒来已经抵达 / 华灯初上,而主客俱老 ",《时空》以平实而突兀的笔法,感慨时光易逝人易老;" 他坐在垃圾堆上 / 大声地向我问好。/ 又瘸又瞎,为何会如此快活?/ 和所有的人一样 / 他拥有此刻的阳光和鸟叫 ",《奇迹(3)》则通过不无神奇的情景设定,表达个体之思。就这样,写诗四十载的韩东,立足过去与未来,融汇传统与现代,在破与立之间自在游走,缔造着一己的诗歌王国。于他,叙述与描述,辨析与哲思等,皆统摄于某种冷静、节制的鲜明风格。显然,文本充满高冷感的韩东,拒绝的只是伪抒情而非抒情——他恰恰是一个执着的抒情主义者:钟意于抒正常之情、合理之情、客观之情、冷静之情、真挚之情、赤诚之情。
" 在庄严的墓地我遇见那石头孩子 / 他的笑容印在石头上 / 死于八岁,拒绝长大 / 这操蛋的孩子改变了父母的人生 // 不可能再相爱,因为 / 他们只能爱你 / 不可能再爱生活,因为 / 他们更爱死亡 // 目光如风般吹拂 / 他死于谁都有过的八岁 / 小小的石头孩子 / 把石块垒砌在你我的心底 // 虚无就像从没有出生过 / 笃定就像年逾百岁 / 日光如风,目光如雨 / 小小的石头孩子如玲珑的石蛋 / 藏身石头的墓园 ",这首《石头孩子》沉郁顿挫,一唱三叹,于字里行间,蕴藏着别样的震撼点和爆发力,其修辞路数亦近乎无技巧。相比于《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早年代表作,《石头孩子》与之不分轩轾,且更多了一种情感的维度:那或是一种更能打动人心的维度。
要之,韩东的诗歌写作,本质上可视为一个反抒情主义者的抒情之道。在对人生的悲剧性、虚无性、荒诞性作无情揭橥的背后,他仍有着那样对人间真情的执着渴求,如葵花朵朵向太阳;清醒而不绝望,深刻而不悲观,看破且能说破,在薄情的人间,深情、努力、认真地活着——我想,这,应该就是真实的韩东吧。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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