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放下笔，眼前的这个老人已经很累了。

对着刚刚写毕的这首《临江仙》，他沉吟良久，不发一言。

周遭，对于他这首词的议论声纷纷：

" 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改悔了吧？"

" 大赦天下六七回，次次都没你，你真看得开啊！"

" 是啊，是非成败转头空，这紫禁城不回也罢 ……"

老人仍是不动八风，反倒嘴角多了一缕笑意。他笑别人看不穿。

他似是想起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这首词，大约也可以是一封情书。他此生的，最后一封情书。

他叫杨慎，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极其渊博的学者，喜好闹事的 " 流氓 "，以及无可救药的 " 情种 "。

我们找到了他与一位黄姓女子的往来情书，或许你能从这些书信中，读懂他的 " 临江仙 "。

早期书信三则

少年得志，金榜题名，那一年，二十出头杨慎高中状元。

在收获着赞美与掌声的同时，他收到了一封来信。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同事家里的女儿——

黄娥。

写信人：黄娥

寄信时间：1511 年

杨先生，思忖良久才给你写的这封信，很冒昧。

我今年 12 岁了，跟你是一样也是四川人，对了咱们的爹都在朝里做官，是不是很有缘。

听说你最近考了个头名状元，我真替你感到高兴，还有 …… 还有，你写的每首诗、每篇文章我都会看。

前两天，我壮胆子跟我爹说，非你不嫁，让他骂了一顿，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早恋。

他还要我死心，说你已经有老婆了。

有老婆怕什么了！有老婆怕什么了！大不了，大不了，我给你当妾不就行了！

听到这，我爹又给了我一大嘴巴，真疼！老家伙，下手真狠啊！

最后放一首我写的小诗，请有空时帮我指点一下：

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写信人：杨慎

寄信时间：1517 年

黄小姐，之前你写给我看的那些诗，都挺好。

少女眼里的世界，天真烂漫，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就拿我这个状元来说吧，好像是春风得意，但是在朝里，总归还是人微言轻。

前阵子，宁王造反给抓了，皇帝非要放人，再抓一次。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连忙上书："陛下若轻举妄动，非事而游，则必有意外之悔。"

结果呢，他理都没理，还嚷嚷着事后要找我算账。

不管了！" 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这两天我忙着辞职呢，有空再联系吧。

写信人：黄娥

寄信时间：1519 年

杨先生，见字如面。

前一段时间，听闻尊夫人过世的消息，我很难过。

今天偶然又想起我 12 岁时给你写的信，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而今我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但是，我对你的感觉却没有变过。

我记得，你给夫人写过这么一句话："谩道鸾胶能续，续来不是前音。" 即使续娶，也再不是以前的滋味。

我想说的是，自己不敢奢求什么，也不与桃李争春，只愿与你可以携手到老。

"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这是我的心声，期待你的回信。

杨慎书信三则

1519，21 岁的黄娥再次向父亲表明心迹，这一次父亲应允了她的请求。

才子佳人，新婚燕尔，开始了一段美好的婚后生活。

可是，此时的大明政坛却陷入了动荡 …… 下面我们来拆阅这段时期，杨慎的三封信件。

写信人：杨慎

寄信时间：1524 年

爱妻黄娥，这是婚后我第一次给你写信。

自成都完婚以来，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但我最近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小皇帝要认爹。

爹哪能随便认呢，于礼不合啊！好了，好了，你又该说我迂腐了。

但是认就认吧，他还把张璁、桂萼调来京城，帮他一起认爹。

那张璁是什么人？我爹当年提前退休、含恨下岗，全是这个家伙使的坏，不行，我决不能放过他。

我要打死他，就在皇宫左顺门！

你还记得，当年正统年间，三个奸佞被满朝文武乱拳打死，这里就成了处决奸臣的 " 圣地 "。

换句话说，这里打死人不偿命。

这回，我就要效法一下前辈，给张璁和桂萼这两个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写信人：杨慎

寄信时间：1524 年

失策，失策。

打群架真不比写文章容易。

张璁这老小子听说我们要堵他，吓得没敢露面。还有这个桂萼，学田径的吧，我们一大票人，愣是没追上他，让他一溜烟跑了。

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早提了一个建议：" 想让皇帝放弃认爹，我们大家去皇帝门口哭谏吧！"

这主意妙啊，宪宗年间，为慈懿皇太后的安葬礼仪，当时百官不就是在文华门前嚎啕，最后皇帝也不得不从！

可是谁敢呢？这小皇帝六亲不认的，可是掉脑袋的罪啊。

不过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 大家不必再忍，随我进宫请愿，诛杀小人！"

事到如今，我来带头，要闹就闹到底吧！

写信人：杨慎

寄信时间：1524 年

我也不记得了我们嚎了多久，只记得太监出出进进，跑了好几趟。

后来锦衣卫也来了，对着我们一阵拳打脚踢，带头几个大臣都被揪了出来，绑了去。

好多人都跑了，但这吓不倒我。

"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万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我带着一百多个人，迎着逆流冲了上去，用手、用头撞击大门。皇帝今天必须要给我们个说法，你不给我们说法，我们就给你一个说法。

再后来，我被锦衣卫送进了大牢，接下来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都挨了板子，十七个人被打得一命呜呼。

我呢，和其他的六个人被打了回笼棍，十天打了两次，杠上开花，哈哈哈。

这个时候我都还没有改变信念，直到最后，皇帝公布了最终裁决——流放边疆。

黄娥书信两则

杨慎被贬谪流放后，黄娥一路相送，送至江陵，不得不分别。

江水滔滔，地冻天寒，两个人相顾无言，写就了数篇凄苦的诗词，使闻者无不肝肠寸断。

写信人：黄娥

寄信时间：1524 年

眼看着到了江陵，天也越来越凉了。

这两天我就要回一趟新都，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问我，这么多年来，自己按着圣贤书所言，如履薄冰，走到这一步究竟错在哪了？

我一介妇人，不懂庙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但我很确定，坚守内心就没有错。

你说最羡慕沙滩上多情的鸟儿，在河中的小岛上双飞双宿。明月固然美好，却偏偏照耀着这有着离愁别绪的人。

朔风飞雪，我也作了一首《罗江怨》应和。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

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

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至此一别，不知归期，前方路漫漫，生死两茫茫。

写信人：黄娥

寄信时间：1557 年

夫君，公公去世后一别，也已廿八载了。

家里一切都挺好的，我每天教哺子侄，操持家务，日子倒也平安。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想当初，我们这场爱情来之不易。磨难重重，换来的短暂幸福，顷刻间化成了一生的空相守。

真没料到，在闺中的暗恋时光，竟比不上婚后的分离漫长。

我听说，皇帝这次大赦天下，但仍是没有你的名字。还听说，他专程过问你的下落，知道你过得凄苦，才满意而去。

要我说，你哪里苦了，没有我这个 " 黄脸婆 " 在你跟前叨叨，听说还有曹、周两个姑娘，跟你这个老家伙暗送秋波 ……

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了，你上次说我："玉堂金马，曾同富贵；竹篱茅舍，也共尘埃。"

我还挺得意，当年你说 " 续来不是前音 "，几十年过去了，我虽没有续上前音，却发出了自己的 " 后音 "。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抱怨了这么多，你知道，我还在等你回来，哪怕山高路远，哪怕机会渺茫。

一辈子，就这样睡过去了，病过去了，愁过去了，忙过去了，最终老去了，有多少欢喜美好能据为己有呢？

江陵长江

晚年书信一则

年老体弱，杨慎要求定居四川泸州，并得到了批准。

突然这天，四个兵丁闯入他的家中，强行将他押送云南 ……

他自知日薄西山，命不久矣。

写信人：杨慎

寄信时间：1559 年

爱妻黄娥，舟车劳顿，这两天我的健康问题堪忧，咳嗽不止。

身体衰弱的同时，思维却更加明晰。

困扰了半生的命题，也就通了。

你说当年我爹提前退休，他真的是含恨吗？

从年轻的编修官到老练的内阁首辅，他的一生充满腥风血雨、你争我夺，他早该乏了。

了事拂衣，全身而退，是他自己的选择。

还有当年我责备张璁陷害我爹、顺从皇帝不顾礼法，是个十足的奸佞。

可他上任之后土地改革，让农民有地种，还惩治贪赃枉法，只用十一年就兑现承诺。

鞠躬尽瘁，病死任上，是他自己的选择。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也许我们都错了，不，也许我们都没错 …… 不重要了。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杨慎墓前

写信人：黄娥

寄信时间：1559 年

那年，你考中状元，意气风发地从午门正中间，飞奔而过。除了皇帝，从来没人这么干过。

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我就躲在人群里看着你，偷偷看你仰天大笑，偷偷看你对天起誓。

我从那一刻就知道，我将来非你不嫁。

我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老年的你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满眼都是你年轻时的样子。

你还是那个激扬文字的青年，可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太太了。

奔丧这一路，我一直在想，想跟你说点什么 …… 想不出来 ……

我多想，我们两人能一同告别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埋藏心底的愿望，永不改变。

如果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先去，我希望是我。因为你很坚强，而我软弱。还有可能，你不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

如果没有你，那就算不得人生了，我怎能忍受得下去呢？

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以前我比你小，以后我就可以比你老了。

几百年后，我想，一定还会有人记得我们的故事。你的 " 临江仙 "，我的 " 罗江怨 "。

后记

杨慎去世的十年后，黄娥也安然离世，享年 71 岁。

只因为少年时的一面之缘，她苦守了一生。

从二十一岁时嫁给杨慎，二十六岁 " 生离 "，直至六十岁 " 死别 "。

在西南边陲，他们曾度过了弥足珍惜的三年，在离乱中逃难、在离乱中图存、在离乱中寻欢作乐、在离乱中琴韵书声。

最后，他们告别了离乱，只留下春梦一场。

12 月 8 日，是杨慎 532 年诞辰日，文脉君根据史料、诗词、传说，脑洞大开虚构出这些书信。

谨以此文献给这位不世的学者、天才，还有情种。

四五百年过去了，他们形影相扶的日子早已远去，但是诗文中一往情深的告白就在我们眼前。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文 | 现代快报 + 记者 王子扬

来源：江苏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