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我的祖父。也不可能,因为我出生前,我父母结婚前,甚至他们认识以前,祖父就已经过世。他的照片留下的仅有两张,看情形,还应当是那种货郎送货下乡的方式留下的,因为背景墙是个童话般的宫殿,祖父母端坐在一张条凳上,背后站着姑妈,前面是一个穿得像棉球的孩子,我的一个表哥。因此我断定,拍这张照片时,天气应当很寒冷。
小时候,我对这张照片的印象反而是祖父母身后那座童话般的宫殿,我有些呆性,认为凡是能看到的都一定真实存在。因此我认定那座宫殿是个极美的去处,祖父母即使不住在里面,也应当离此不远——丝毫没注意那是幅画,是立在一片草地上的背景。
懂事后,我才开始正视这张照片,并发现不喜的原因,可能是祖父的眼神过于犀利,他右手又用力拄着一根长烟杆,那烟杆甚至比他前面我的表兄还高。祖父穿着一件长衫,一头直立的白发,仿佛正冲着谁较劲。照相的瞬间也许他只是愣神,但至少那时候,表情是难于修改的,而拍照的过程也无法重复,于是祖父不得不给我留下一个愤怒的样子。以致从小我对这个形象一直就有些畏惧,相册总是急急地翻过去,虽然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还是怕那种凝固的怒容。
祖父的事迹大多是父亲零敲碎打地告诉我的。因为不刻意,所以也难得有体系。比如从前老家的百姓吃盐都是要到过境广东去挑的,且每过一两年就要去一次,挑盐的工具称为皮篓——大概是竹篓外蒙了一层动物皮,所以不惧雨水。南下挑盐要汇集乡里至少十数名壮劳力,因为那个年代,沿路并不太平,树林里常伏有劫道的土匪,于是这数十名壮汉总会把钱汇集到我祖父身上,而他们再前后左右簇拥。
这个故事至少说明祖父在当地有极好的口碑,很有人望,否则也难以寄托。我猜有两个原因。
一是祖父是极孝顺且顾家,在乡里很有名气。听我父亲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曾祖过世很早,祖父的几个弟弟,只有十多岁,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后来几个弟弟成年后,听别人挑唆,要求分家,且把最好的房子选走,他也无话可说。赡养母亲的事,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他的身上。
还有个原因,是因为我祖父有一手绝活,他能替人看病,且基本每看必好,到了药到病除的程度。但他只看两种病,一是毒蛇咬伤,二是黄疸病。
祖父看病从来都是义务的,从不收人钱,属于义诊,这自然给他结下极好的人缘和口碑,受他恩惠的,逢年过节总会想到他,因此总有人提着一溜新宰好的猪肉,并一些野味上门致谢。有些人常年走动,就改口以兄弟姊妹相称。因此,父亲说从他记事起家里就会来不少从没听说的叔叔婶婶,大爹大妈。后来回想,这当然是祖父的善因缘。
和祖父的缘分结得最奇特的要属万寿山的一位道士。听说他们击掌相约,如果谁走在前面,另一位一定要为他守灵。结果祖父先走的,道士如约而至,他替祖父做了场法事,又守了七天灵,等祖父的棺木入土后,众人再找他时,那位传奇的道人已杳无踪迹。
写到这儿,我忽然记得母亲做的一个梦,母亲说祖父在梦里来过我们家,对她说,老大,(也就是我)怎么不成家?还没等她答,祖父就一摆手,叹口气说,算了,管他!然后跺脚走了。
这梦有些蹊跷的——我没见过祖父,母亲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而且在别人的梦里来去自由。
来源 黔中书
文 谢挺
编辑 周欢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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