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堪称我国从法语原文翻译法国小说的第一人,对莫泊桑小说的翻译用功尤深,以二十余年心力,独自译出莫泊桑的所有作品。汉唐阳光携手郑州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李青崖译文集。这里刊发翻译家袁筱一为《饕餮的巴黎》所写的序。——编者
算起来我和李青崖先生还有些渊源。他曾经任大夏大学的中文系主任,而大夏大学又是我的母校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因而倘若先生不嫌弃晚辈生拉硬扯的攀附,我的师承里也应该有他的名字。只是李青崖先生一生辗转,相当一部分时间在家乡湖南度过,在上海虽然也很多年,却是早期受教于震旦,新中国成立后也是短暂在复旦大学任职,在大夏的时间并不长。
李青崖先生 1886 年生于湖南的书香世家,属于新旧文化冲突时期的一代,当然,和那个时代许多伟大的名字一样,他坚定地站在了新文学的一边。在上海考取公费留学生之后,赴比利时学习,学的是采矿,却爱上了法国文学,并且回国后不久就痴迷于法语文学的翻译,也足以证明他是赞同文学翻译之于 " 新 " 文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认为文学翻译的价值绝不亚于采矿。而青崖先生的确完全融入了那一代翻译家、作家或者文人的生活。前不久读到张伟先生整理的《傅彦长日记》,在寰球酒家、万国酒家,或者新雅酒家,都能看到青崖先生出没,而同时遇见的名流,还有鲁迅、林徽因、黎烈文等。
说李青崖先生今天已经是傅彦长所记名人中最 " 不名 " 的一位,或许有些夸张,但我们对他的记忆的确不多。青崖先生的译名,多半是停留在他对莫泊桑作品的译介上,因为他译得早,也因为他译得完整,以一己之力,把莫泊桑的全集都译了,可见得是真爱。在程勃然的《他与莫泊桑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文中,作者也提到过,"1937 年 8 月,日本侵略者入侵上海,李青崖在江湾的住所被炸,形势危急。他决定随复旦、大夏联大向内地转移。在收拾行李时,他对家人说,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法文版《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必须带走。他和家人带着沉重的莫氏全集,或肩挑,或手提,过江西,经长沙,走沅陵,迁贵阳,最后到达重庆,辗转六七年,行程万里 "。那个时候的译者多半喜欢 " 译事专攻 ",例如李健吾先生译福楼拜,傅雷译巴尔扎克(当然是 20 世纪 40 年代以后),焦菊隐译左拉,译和研究相结合,都是一段佳话。李青崖青年时代在比利时就发现了莫泊桑,想必也觉得莫泊桑对自己的脾性。只是莫泊桑擅长短篇,对原作者本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坏事,对译者来说却绝非幸事。译者还来不及找到风格,作者就已经戛然而止,倒是不可避免地,因为时代资料有限而留下了一些所谓硬伤,很容易遭到攻击。这大概也是我们的翻译史并没有留下太多位置给李青崖先生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就更加不公平了。青崖先生 1966 年遭受冲击,正在校对的《莫泊桑全集》悉数被抄走,虽然在 1976 年(也有说是 1979 年)文稿被归还其家人,但是到底没有能够彻底完成校对。莫泊桑也因此错过了在中国最好的译介时刻。一直到 80 年代,中国赶着将 20 世纪的法国文学介绍给中国的读者,19 世纪的经典已经不再能够满足大家彼时对新的文学形式的需求。莫泊桑固然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难以撼动,另一个时代对于翻译却会别有选择。所以莫泊桑留给中国读者的印象,除了《羊脂球》、《项链》(青崖先生译作《首饰》)与《我的叔叔于勒》,竟然也就没有别的了。译者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如果原作者在目的语国家相对边缘的外国文学里不够显眼,原本隐身的译者就更加难以为大众读者记取。二来青崖先生的译文毕竟主体成文于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虽为白话文,却与今天的语言趣味还是形成了距离。以至于后来中学语文教材里的选文,主要依据的还是晚些时候译成的赵少侯先生的译本。
而事实上,莫泊桑属于 19 世纪法国文学最后的辉煌。20 世纪初,法国的文学伴随着世纪之交的思想革命,远播世界各地的,就是莫泊桑这一代。因此莫泊桑也是最早进入中国的法国作家之一。李青崖远非翻译莫泊桑的第一人。陈景韩、周瘦鹃,以及周作人、胡适、沈雁冰也都多多少少译过。但是这些译家大多从其他语言转译,早期的译文也多文白夹杂,产生的影响与其说是莫泊桑的,毋宁说是被陈独秀定义为 " 先进文学 " 的自然主义文学群体的。李青崖对莫泊桑的译介大部分出于文学的考虑,与先前各自立场出发的零星译介完全不同。从法语直译,用白话文译,以及系统地、有计划地译,这是李译与其他莫泊桑翻译的不同。略显可惜的只是李青崖和其他以写作为主业的译者不同,素来秉持译者克己的习惯,不要说研究,连序也少写。不介入读者的阅读,这是一个严肃的译者的使命自觉,并不代表译者是没有立场的。在《饕餮的巴黎》里,李青崖少见地写了一篇《题记在译文之前》,就很好地证明了译者严谨、踏实却又不乏立场的态度。他从小说的历史背景写到左拉的文学观和个人生活,再写到文本,并没有只是一味地跟随作者的观点,而是笔锋一转,犀利而温和地写道:
左拉诚然创立了自然主义的信条,可是他自己也未能始终遵守,他的作品里有时反而流露浪漫主义的气息,这是文学史家所公认的事实;不过他的浪漫笔调确乎是浪漫主义的上品而已!例如他在这本小说里对于视觉、听觉、嗅觉,乃至于触觉所下的种种描写即其明证。
但是青崖先生并没有因此就产生了 " 指点江山 " 的胸臆,立即点到为止,命令自己在 " 题记 " 中 " 打住 ",还是回到翻译上来,交代了自己在翻译中遇到的困难:" 遇着蔬果虫鱼乃至食品以及种种实体物的名称,动辄必须翻阅好几种字典,有时甚或还须请教于《本草》和诸‘《雅》’那类的书,因此所费的时间更大,以至于同人中的所谓国学大师之流,竟认为如是云云‘毋乃大是玩物丧志的异事!’ " ——固然今天查证的手段已经较之一个世纪之前丰富便捷许多,而这不畏繁复、孜孜求证的精神,也仍然是翻译的最高境界吧。时移事易,在翻译的问题上,前辈之于后辈的意义,从来不是翻译的结果本身,而是翻译的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永远不可能为更加精确、更加不知疲倦的人工智能替代的主体精神。
青崖先生译莫泊桑全集,命途多舛,成就也最高,但我们有理由充分认识到另一点:莫泊桑虽是李青崖翻译最重要的一部分,但远非这位法国文学译者的全部。如果说 1991 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弥补了李青崖去世前的遗憾,那么郑州大学出版社此次出版的《李青崖译文集》则在很大程度上提醒我们,我们有可能未经考证就在常识上模模糊糊形成了一种偏差。李青崖译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译过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还译过左拉的《饕餮的巴黎》(多译作《巴黎的肚子》)。这些也都是自中国文学翻译揭开序幕以来就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法国文学作品。我们熟知的《包法利夫人》,就有作家、翻译家,同时也是福楼拜最好的研究者之一李健吾的译本——当代的还有周克希的译本;而早于李译《三个火枪手》的,也还有伍光建的《侠隐记》,这些都是翻译史上了不起的名字。即便如此,对比着读青崖先生和他们的译本,仍然不失兴味,例如《包法利夫人》开头平淡无奇的第一节:
校长带着一个未穿制服的新学生和一个搬着书桌的校丁走入自修室时,我们正在温课,那些打盹的都醒了,并且逐个都站了起来,仿佛都在他们的工作中受了惊似的。(李青崖译)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李健吾译)
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周克希译)
更加欧化的句子与小说在文白夹杂时期的用词,这好像是青崖先生翻译的特点,也是他最不讨巧的地方。然而放诸漫长的翻译史中,难道这不正是对翻译的使命和目的语语言文化变迁的最忠实的记录吗?我们的译者,提供的正是在翻译的时候还没有清楚显现的语言的可能性,包括词语的、句法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史欠青崖先生的一声 " 辛苦 ",由《李青崖译文集》来道出,合适且必要。
袁筱一(翻译家)
《李青崖译文集:饕餮的巴黎(插图版)》
作者: [ 法 ] 左拉
译者:李青崖
开本:32 开
出品方:汉唐阳光
出版社:郑州大学出版社
版次:2022 年 2 月第 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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