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铺设的古驿道,宽不过六尺,在浓荫里蜿蜒着,执拗地向前。脚下是已被岁月染黄的青石,抬眼满是专属夏日森林的绿,似乎没有其它色。微风在树木间嬉戏,在灌木丛里躲藏。鸟儿们卖力啼啭,总敌不过焦躁的阵阵蝉鸣。
我独自走在贵阳北郊长坡岭的古驿道上,脚步轻轻。
垒筑古道的青石很不规则,但绝不是石板,而是坚硬的石块,大小参差,紧紧嵌在一起。露出地面的石块早没了棱角,一看就知道曾经被磨得发亮。岁月悠悠,有多少浸润着汗水的脚板踩过,多少闪亮的马蹄踏过。驿道行人走马不通车,自然无一道辙印。我在古驿道的指引下,左回右转,上坡下坡,缓缓走进深邃的历史。
川黔驿道初开于元朝,经明代大力修整,距今已有 700 多年。这条从重庆朝天驿出发至贵阳驿的茶马古道,一直是连接川黔的交通大动脉。直到 1937 年贵阳到重庆的公路全线开通,它才从历史舞台上退隐,逐渐消失在崇山峻岭中。人们把唐代以来西南地区的商贸通道叫茶马古道,主要是因为以茶换马。其实这是泛称,并不准确。而我脚下的川黔驿道,除了驿传和军事的用途之外,也靠人背马驮运茶叶到四川交纳,供朝廷购买边马。但主要是运入川盐,维持黔人生计。此外还运出水银、朱砂等矿产。至于马,贵州不用换回来,还要送出去。水西马、乌蒙马体形小,却善走险道,吃苦耐劳,宋代起就名声在外。川黔道上的养龙司地盘就出产骏马,甚至上贡过朱元璋。皇帝的马叫龙驹,养龙坑、养龙司由此得名。
喘着粗气,我在古驿道上站定。背后是扎佐、息烽,是奔腾咆哮的乌江,是遵义、桐梓,再远是重庆,内陆贵州通江达海的远码头之一。驿道再往前延伸,过大关、小关,就是贵阳。小关即雅关,锁贵阳北门。
驿道改变了古代贵州的命运。没有这古驿道,就没有贵阳城。贵阳原是彝族先民聚居地,叫黑羊箐。因宋太祖敕书而得名贵州,小小的羁縻州治所,卧山谷之中,三五百户人家,无城池,官府周围有木栅矮墙围住而已。元初把西南纳入全国驿道网络," 通达边情,布宣号令 ",通往滇、桂、川、湘的几条驿道在贵州交会,万马归槽,才使这里一跃成为要地重镇。于是建城,名为顺元。明朝建贵州宣慰司城。明朝强化了对西南的军事控制,驿传、卫所制度的作用更大。永乐十一年建省,宣慰司城中设贵州布政司,不得不把 " 贵州 " 之名让给全省,自己沿用了一百多年的 " 省城 " 名号,后设贵阳府,另得名于 " 贵山之阳 "。贵山即贵阳北的茶店贵山,也叫贵人峰,与川黔古道同在一个方向。走到川黔道某处,就看得见贵山。
前面几步有点陡,我弯着腰,手抚着膝盖才能登上去。我在想,过去的行人走到这里恐怕也得这样。负重的驮马,如遇雨天或雪凝天,肯定要打好几个趔趄。站在坡顶回望,我分明看见元朝征讨八百媳妇的官军骄横跋扈,逼得土官宋隆济、奢节率苗、彝、仡佬众民高举义旗,从这里冲向顺元城;我看见明、清两朝从江西、四川、湖广等地缓缓走来的大批移民,看见沿驿道驻扎屯田的官军和他们的家眷,看见外地的各行业匠户从这里走进贵阳。
前面树木疏朗,一束阳光从树梢直射下来,古驿道上的青石顿时斑驳,开始跳跃。我慢慢走,慢慢体味。
龙场悟道的王阳明应提学副使席书之邀,到省城文明书院讲学,走过这段驿道。
三省总兵李化龙调集八路大军平定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的反叛,最后攻下世袭土司杨氏盘踞多年的老巢海龙囤,导致明朝廷废除播州宣慰司,分设遵义、平越二府。当年,川黔古驿道上兵马往来,刀光剑影,见证了这场贵州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血与火变乱。
明末农民义军张献忠在成都建过短命的大西政权,余部孙可望率大西军克重庆、綦江后进取贵州,占领贵阳。孙可望挟持逃亡贵州的永历帝,得封秦王,命永历政权在云贵川的文武大臣前来贵阳朝见。很显然,这段古驿道是野心家孙可望及大西军的必经之地。
明清之际著名诗人吴中蕃游历燕赵、吴越等地后返黔,在永历王朝任过遵义县令、重庆知府,后归隐贵阳芦荻,必定多次往返这条道。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迎面过来几乘轿子。那不是官轿,是闻名西南的 " 麻乡约轿行 " 的商轿。这家轿行创办于鸦片战争之后两年,总号在重庆,贵阳有分号,就在驿道上经营货运、客运、信邮、银钞等业务。轿夫们抬着轿或滑竿,硬是用一双脚板丈量从贵阳到重庆的漫漫长路,加上沿途食宿,要走十五六天。
长征途中的中央红军挥师入黔,在四渡赤水以后,来了个声东击西,主力部队从遵义经息烽、扎佐直逼贵阳,把在贵阳坐镇指挥的蒋介石吓得不轻。不料红军又来个龙摆尾,绕过贵阳东,冲过北盘江直入云南。红军未必到达长坡岭段,剑指雅关。但当时川黔驿道是这个方向唯一可以集中部队行军的道路,中央红军或许留下了足迹。
走着走着,在鸟鸣蝉叫和林间风声中,我听到了汽车的轰鸣。前面出了树林,应该就是贵阳北二环高速路。茶马古道到这里不见了,前来会合的居然是旅游木栈道。我不死心,跟着古驿道的青石钻进了灌木丛。荆棘齐腰,野草繁茂,古驿道其实还在拼命延伸,只是在荒芜的威逼下窄了许多,最终成为一条隐约的细线。
清理出来的这段古驿道大约有三华里,恰好在国有林场内,所以有幸保存了下来,与修文蜈蚣坡等其它几段残存的古驿道打捆,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人世沧桑,多少人灰飞烟灭,多少事风吹云散,古驿道却一直在这里,一直是这样。它似乎沉默着,却又总在陈说。不管是今人还是来者,如果静下心来聆听,准能听到些什么。
作者 卢永康
编辑 段筠/ 编审 李枫/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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