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百乐门那边,晚风吹来清凉,夜莺啼声凄凉,连同周璇四季歌的旋律,把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六妹白流苏引进人们想象中。张爱玲文字的吉光片羽,构筑了人们四十年代的上海印记、香港印记。
白流苏和范柳原,不过红尘中人、世俗男女。一场兵荒马乱,把两人的命运掷骰子般掷到一起。
上海的沦陷,居然玉成了作家张爱玲。1941 年底,香港沦陷,摧毁了这个城市,成就了白流苏的一段爱情。又是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爱玲借范柳原之口说,这是《诗经》中最悲哀的句子。
张爱玲多用凄凉、悲凉、苍凉、荒凉,来描摩人生况味。这种情结,就像她身体中的一种顽固的病痛,永远盘踞在她的灵魂之中。同样,《倾城之恋》中,在白流苏身上,我读出了让心阵阵发凉的痛。
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张爱玲写到,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她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四奶奶道: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娘家,婆家,白流苏只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火坑。她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张爱玲说,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这一代代人,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白流苏在百乐门跳舞,原是因了反抗。后来,与范柳原跳了三曲舞,不慎抢了妹子宝络的风头。回来,四奶奶喃喃骂道:" 猪油蒙了心!你若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听这话,不经意间,我想起《大白鲨》的血腥场面。
白流苏和这家恩断义绝。到了香港,她不肯再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在香港,再孤单也行。
她与范柳原,两个精刮的人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谈起恋爱来,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恋爱,相互不停地试探,防备,讨价还价,精明计较,这和相爱,很遥远。她知道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只有她自己了。白流苏清楚,范柳原横竖是放荡的,有分寸有手段地调戏她,看她一步步败下阵来。爱情缺席,他们的灵魂对彼此陌生、隔阂,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堵 " 墙 "。爱情,在这里,近于原始的狩猎。她是他网中之鱼,箭下之鹿。她失望时说,可憎的人,可爱的人,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
战乱中,敌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她痛楚地说,就像牙医螺旋电器,直锉进灵魂的深处。白流苏怆然半晌对范柳原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倾城之恋》所传达的爱情意境也是灰暗的、压抑的、苍凉的。
临了,到了结婚时候了,范柳原拉住她的手道:" 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做启事。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 白流苏道:" 呸!他们也配!"
张爱玲最后全篇收束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 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一种绵绵如絮的惆怅 ……
张爱玲本人的故事,她笔下的故事,都是千疮百孔的。在张爱玲提供的画面中行走,如同与幽深古井里的一双冷峻的明眸相对,刹那间一股水汽从你的心里升起,进而上涌,叫你眼睛湿润。
谁叫她是李鸿章、张佩纶的后裔?这贵族势微了,没落了,成为过去了。白流苏的封建大家,坐吃山空,肃杀,破灭,冷酷,像打破瓷器,叫人看到一地碎片。
《倾城之恋》后的张爱玲,人们所知不多了。她留下来的小说,仿佛是民国年代,大户人家传统女子美丽苍凉的手势。
而今,有人说她是祖母级作家,有人说她是绝代天才,有人说她就是李清照。这些,似乎无关紧要了。后人们享受苍凉,也享受张爱玲。
作者 卢惠龙
编辑 段筠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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