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活的,以人的生命实践得以呈现。
在贵州,有这样一位文化老人,终身痴迷读书,88 岁仍笔耕不辍,出版过数十部小说、散文、剧本,书法篆刻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展览、获奖并被收藏。他有许多头衔,文化学者、作家、书画家、篆刻家。但他觉得都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享受文化的人,在艺术海洋里驾着一只小船随意游荡。
戴明贤先生
他在文学艺术的世界中 " 放浪形骸 "、自由驰骋,尝试用国粹演绎西方经典,用童言讲述古老的故事,他从湿抹布的怪诞形状获得灵感,把四岁小孙女的胡乱涂鸦成当作画的老师。他倾其一生展开了一场场极富创造性的文学艺术实践,展示出了活泼的生命律动。
他就是戴明贤老先生,贵州文化界重量级人物。
年近九十的老人依然兴致勃勃,每天抖音刷剧追 " 村超 ",看书习字改剧本,样样不落。他在近三年完成了近 30 万字的长篇小说,这位已入耄耋之年的长者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他说,中学时代读到傅雷先生翻译的罗曼罗兰《约翰 · 克利斯朵夫》,书中有一段话说:" 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不会创造就没有生命。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 从此,这段话伴随他直到今天,不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他总是去寻找大大小小的创造的欢乐。
■ 关于人生的选择
问:戴老,据了解您出身于经商家庭,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为什么您没有选择跟随父亲从商,而是走上文学艺术创作的道路呢?
戴明贤:我的父亲出生在重庆一个耕读之家,祖父是贡生,父亲是举人,但他幼年丧父,为生计所迫跟着叔叔步行到遵义做盐店学徒,后来到安顺经商。他喜欢栽种花木、临帖练字。他行书写得很好,后花园的石鱼缸上留下了他写的 "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适园居士自警 " 几个石刻字。他购置有千余本藏书,我从其中的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中选出一些来读,有《苏辛词》《周姜词》《纳兰词》和北欧小说等等。父亲房里的碑帖画册,我也常去翻看。现在想来,父亲走上从商这条路是生活所逼,但内心的兴趣还是 " 行有余力,乃以学文 ",过与世无争的 " 耕读生涯 ",只是现实的处境迫使他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他购置的那些书,自己没有能够读上几本,后来他的工作迁至贵阳,宅子借给机关办公,这些书都散失了。
我走上文学艺术这条路,可以说是有意而又不很刻意,时代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方面我小时候记忆力好,好奇心强,对什么都喜欢观察。我写的《一个人的安顺》,就是小时候接触的人、事、物,很多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另一方面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书。老家一些上年纪的人还记得,我小时候一迈到大门口,就把荷包里的书拿出来边走边看,一直走进家里,躺在床上继续看,直到喊吃饭。喜好观察加上爱读小说,应该可以算是以后从事写作的基本条件吧,但真正考虑写作还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少年时代看的书大致有这几类:章回小说,《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蜀山剑侠传》等等;《万有文库》里的词选小说选等等;最早接触到的世界名著是从姐姐明端小书柜里找出来的《大卫高柏菲尔》和《简爱》。小孩读书容易受影响,读《爱迪生传》就想当发明家;读武侠小说就想做侠客;但最令我向往的是那些隐姓埋名的高人和功成身退的张良、范蠡。成天沉溺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所以我在小学毕业的年纪就知道以后不可能经商,但也没有当作家的念头,只知道胡乱读书。读书成为一辈子不变的生活方式。二十岁左右开始试着写作,发表过几篇习作,但一两年就搁笔了。直到八十年代初,文学环境大开放,题材范围大扩展,我才真正开始了写作生涯;退休后写得更多。就这样自觉又不自觉地走上了文艺写作这条路。
灯下读三国。图片来源于视觉中国
问:您说到看书是一辈子的事,能聊聊您的读书经历么?
戴明贤:我没有幸运得遇名师,书店和图书室就是我一辈子的老师。小学阶段的读书情况前面说了。读完小学在安顺上了一学期初中,父亲让我到贵阳清华中学就读。学校有个图书室,规模不大,却有不少好书。我几乎每天去换新书,读过沈从文、巴金、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左拉的作品。还有是校长室里陈列了许多外地校友捐赠的中外书籍,学生可以自由阅读。其中有一套《鲁迅三十年集》,是我接触鲁迅的开始。还读到老舍的《四世同堂》。后来语文老师袁愈荌先生借给我整套《中国新文学大系》,由此知道了五四新文学的概况并爱上废名、萧红的作品。后来贵阳新华书店在花溪开设分店,我每天吃了中午饭就去那里站着看书,其中罗曼罗兰的《约翰 · 克利斯朵夫》对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参加工作以后,有点余钱可以买书了,就陆续购置了 200 多本中外文学书籍,都是精选的第一流作品。1965 年底我从省电台下放到大方县百纳中学任教,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妻子龚兴群还比我多待了三年。偏远闭塞的乌蒙大山之中的学校相对安静得多。教学秩序打乱了,空闲时间很多,我就读书写字刻章。重读《约翰 · 克利斯朵夫》,书中那段 " 只有创造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能够创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 这段话,对于当时迷茫的我真有一种起死回生的力量。当时还借读了一本流传在知青当中的《居里夫人传》,书页都被油渍浸得半透明了。书中说,居里夫人因丈夫车祸去世,悲痛成病不能工作,观蚕作茧引起极大感动和联想:" 我也是永远耐心地向一个极好的目标努力。我知道生命短促而且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且对自己的努力是否符合真理没有多大把握,我还是努力去做。我这么做,无疑是有什么使我不得不如此,有如蚕不得不做茧。" 在给外甥女的信中说:" 亲爱的涵娜,我们每个人都吐丝作自己的茧吧,不必问原因,不必问结果。" 这段话给了我极大的启发和鼓舞。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创造性的劳动。我还起了个斋名叫 " 茧簃 "。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畅游,虽无成果,也不算行尸走肉了。
戴明贤先生在孔学堂观展。
问: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您选择通过读书写字在艰难的现实环境中创造一个可以安顿心灵的精神世界。联系到当下年轻人,看似有很多选择,但却又很迷茫。对此,您怎么看呢?
戴明贤:我们那时候的压力主要是精神、思想方面,选择相对说来比较单一;当下年轻人要面对的问题就复杂得多了。就业、婚姻、收支、社会生活中无数的诱惑和陷阱 …… 集中体现为愿景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我对他们的苦闷迷茫十分同情和理解,但真的贡献不出什么能够解决问题的见解。只能笼统说,选择空间大更须谨慎!有几句成语乍一听似乎是老生常谈,实则是最睿智的立身箴言:自知之明,自胜为强,明辨是非,知足常乐。但年轻人肯定会认为陈腐可笑了。
问:您自号适斋,似乎也含有选择的意思?
戴明贤:很对!我自号适斋,是承袭先父子儒公的适园而赋予另外一些涵义。先父造园那时候是战争时期,适是求身得安、心太平。我生活在太平年月,自适其适是寻找生活的乐趣。我写过一篇《适斋赋》,就是阐发其义:" 适者,自在也,自择也,自乐也,求诸心而非求诸物也。行止但随意,起居无定时。作可喜之事,辞无谓之举。常晤素心之友,少见陌生之人。室如仓库满,案似乱山横。兴来临池濡毫,篆隶真草,偷一点白石写意;兴阑不滌笔砚,国油版画,读几页风眠彩墨。由衷之文可作,雌黄在我;违意之态敬谢,臧否由人。眼倦听一曲国乐交响;神疲来两段民歌皮黄。收藏役心,以画册充秘玩库;旅行费事,借荧屏作逍遥游。奇石列架,审天工之妙趣;根艺绝踪,远刻意之雕琢。窗外走月,枕边开卷,神游秘境万象,心接古哲今贤。小区偶步,摄几帧人弃之景;故里常归,享半日乡情之乐。座上多挚友,往来尽布衣,促膝新闻旧事,对案白醪红椒。感世事之无常无情无据;幸生涯之有朋有茶有书。人生非空非色,当识美丑;百年又短又长,切忌踩虚。逢太平之世,荣利于我何羡;得和顺之家,平心以俟天年。视东坡有福,得终老于桑梓;较渊明走运,顾衣食而无忧。幸甚至哉,予复何求。" 这是我老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得到一些老朋友的认同,有一位还诵读录音送给我。对于远远未到退休年龄的朋友,他们当然不可能这样过日子,聊供他们开颜一笑吧。
■ 关于文艺的创作
问:这次来戴老家中采访,看到您给家里的奇石附上文学典故,盆栽上放上一只蝴蝶装饰,根据地上的湿抹布绘制戴高乐、果戈里等一些名人头像,还给自己孙女的随意涂鸦取上名字做成画册,不禁让人感叹您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您好像总能从这些看似平常或古怪的东西中发现美的存在。这让人联想到宗白华有一篇文章叫做《美从何处寻》,您能给我们谈谈怎么发现美吗?
戴明贤:有一句名言说:" 世间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我非常认同这句话。" 发现美 " 是我终身喜爱的游戏。小时候喜欢看老墙上的斑驳痕迹、地上的水荡荡、形状奇异的石头,它们总会让我生出种种美妙的联想。其实大多数小孩都这样,但多数人长大就忘了;我却是一直保持到老,而且越来越有意识地这样做。我有些画是受到墨痕水渍、果皮石纹的启发画出来的。厨房地上的湿抹布时时受踩,会呈现匪夷所思的诡异造型,我用笔和相机留下了几十张怪脸,妙趣横生。我从四岁小孙女全无意识的墨渖涂鸦,发现了许多偶然而生的美,她对小朋友说:" 爷爷画画是我教的。" 确实不是吹牛。我喜欢奇石,百看不厌,这也是一门发现之美。一块上品奇石,或似与不似之间的肖形石,或绚丽纷呈的彩石,或晶莹剔透的矿花,都足以令人赏心悦目,驻足不忍离开。
我年轻时候觉得哲学和美学是两门最为神圣而深奥的学问,抱着毕恭毕敬的虔诚态度来读那些艰深的经典,越读越茫茫然无所适从。老来忽然自笑,这就是些聪明脑袋在自说自话,无所谓谁是谁非,非得要弃谁从谁。比较之下,我觉得宗白华先生的 " 美学散步 " 思想对我最为亲切合心。他的生命美学主张以一种艺术的态度对待人生,对人生持一种积极的同情、赏玩、美化、超然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创选与审美的统一,充满生命的活力。这其实与我所心仪的陶渊明、苏东坡的人生态度完全契合。读宗先生的美学文章就跟读陶诗苏词一样富含诗意,像是带着我行走在自然世界和艺术世界的美丽长卷之中,随意顾盼,从容泳涵,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都如此的赏心悦目,意味无穷。
从自然世界和艺术世界中发现美,要抱一种 " 物无一体,美有万殊 " 的基本观点。也就是古人说的春兰秋菊,各有佳色;燕瘦环肥,各臻其美。以一个标准衡量千物万态,会失掉许多乐趣。
问:您在文学、戏剧、篆刻、书法等多个领域都很有造诣,甚至创作了不少 " 跨界 " 作品,比如您把西班牙著名作家塞万提斯的名著《堂 · 吉诃德》改编成京剧剧本。您能分享分享您的创作过程吗?
戴明贤:我对这些艺术门类的涉足,开始都是从兴趣出发,深入进去以后,发现中国的书法、国画、戏曲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而迥异于西方艺术:我们不是摹拟现实,而是表现现实,强调写意,追求形式美感。试把中国画的山水人物花鸟画与西方油画相比较,把唱念做打的中国戏剧与西方话剧相比较,差别一目了然。书法是用线条来表达情感的律动,兼具绘画的造型之美和音乐的节奏之美。书法还含有文学(尤其是诗词)的成分。所以中国美学把文艺视为一个融会、通感和表现的整体,不像西方艺术的分门别类、各自为政。至于具体到创作不同门类的作品,就是遵循这个总的审美观而运用不同门类的创作方法。俗话说 "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表现方法和艺术技巧是从对前贤作品的大量阅读中学习和积累起来的。
我的创作常常出于偶然,而不是出于计划。比如无意中看见地上湿抹布的形状,会想到用笔画下来。读到某首诗很有感触,会想到用隶书行书还是狂草进行展现。又或者突然想到点什么情节,想着可以写个小说或者剧本,就立刻动手去写。比如儿童舞剧《夜郎新传》的写作,就是有一次偶然想起 " 夜郎自大 " 这个成语,觉得夜郎自大固然可笑,但要是 " 汉自大 " 也是同样的可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任何人都不能自大。这意思可以写成一个儿童舞剧的脚本。为什么选儿童舞剧的形式呢?因为这个题旨非常简单,用对话来阐明枯燥无趣,构不成戏剧。只能用有舞蹈无语言的形式,而且要用儿童来扮演,才能达到预期的剧场效果。这跟我们看三个小孩演唱《沙家浜 · 智斗》,感觉比看成人表演另有一种特殊趣味,是同样的道理。当时有人认为用小孩来演绎古老故事不谐调,后来这个剧获得中宣部 " 五个一 " 工程奖的评语正是肯定了这个巧妙的构思。京剧《堂 · 吉诃德》也是这种 " 异端相遇生别趣 " 的构思。这是受有关方面委托,为一次对外演出活动而写作的。那些西语国家的观众看到他们家喻户晓的《堂 · 吉诃德》故事,由一种他们完全陌生的艺术形式演绎出来,一定会惊喜不已。这个本子由贵州京剧团在巴塞罗那等地演出多场,据参与者告诉我,观众的反响十分热烈。一切文艺创作,不论诗词小说书画戏剧等等,都是 " 长期积累+临场发挥 " 的结晶。
问:从您的作品和创作经历看,似乎您并不为艺术类别、题材形式所局限,思维非常跳脱,让人意想不到。那现在,您有什么新创作吗?
戴明贤:过去三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将近三十万字,书名《石城》。以非线性的形式讲述一个小城跨越百年的小城故事。此外,就是整理了一些旧文。去年 12 月 9 日,与我形影相伴六十多年的妻子走了,我成了一个精神失衡的 " 半边人 ",看什么都跟原来不一样了,这半年多什么也做不成。
安顺文庙。来源于视觉中国
■ 关于文化的传承
问:最后一个问题,在您的著作中,例如《一个人的安顺》《物之物语》《子午山孩》等,都是书写贵州人、贵州事,也为广大读者呈现一幅关于贵州的人文画像。这些年,贵州也在大力挖掘、弘扬和发展我们本土文化资源。对此,戴老您怎么看呢?
戴明贤:我一辈子生活在贵州,只能写贵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贵州的地域文化,过去以民族民间文化为重头戏,新中国成立不久就投入人力物力,做了大量搜集、翻译、整理、出版工作,硕果累累,如多种民间文艺集成丛书、侗族大歌、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簪汪传》等。贵州汉族文化的整理研究工作相对晚一些,在改革开放后也有了迅速的进展。如对阳明学说与贵州的关系、对沙滩文化的研究、对《黔南丛书》中部分单集的出版等等,对地域文化的挖掘保护和传承都做了很多工作。听说前不久提出了重点深入研究和传承阳明文化与屯堡文化两大资源,我很赞成。阳明文化关注者很多,不多说;屯堡文化最集中最有特色的地域是安顺。我认为,贵州的屯堡人是最自觉、最全面、最立体地记住乡愁的一个特殊汉族群落,在全国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明朝初年朝廷从江南一带集体迁徙到贵州的军民结合体。六百多年抱团居异乡的特殊处境,形成屯堡文化的三个特点:平民化(无贵族气),封闭性(自给自足),亲情化(喜欢攀亲结故壮大抱团力量)。具体表现为世代修谱、妇女服饰、地戏、唱经、烹调、迎送祖神典礼等集体活动。对于屯堡文化的调查开掘和理论研究,学术界已进行多年,成绩斐然;但作为一项地域传统文化资源的传承和利用,虽然民间有许多努力,影响非常有限。我听到不少朋友盛赞旧州的屯堡菜好吃,别的似乎全不了解。要是能有一个像榕江 " 村超 " 那样的高明创意,把屯堡文化与新风热点、凉爽气候结合起来,策划出一个全面展示屯堡文化的盛大活动,并能形成可持续发展的品牌,虽不能比拟榕江 " 村超 " 的大火大热,也够功德无量了。
来源 贵阳日报、多彩贵州网 - 众望新闻
编辑 周欢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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