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梦瑶，26 岁的女护士

捐献肝脏、肾脏和眼角膜

用生命完成最后一次救死扶伤

生命如花

凋谢不过是为了

衬映新生的跃动的鲜红

1

意外

6 月 21 日。

夏至。

天气异常闷热。

明天端午节。

该有 3 天的假期，计梦瑶没有。

作为一名护士，她很忙。

中午，她和表妹约好，晚上去逛街，以此补偿 3 天的假期。

下了班，脱下护士服，背上包。她和同事们笑着再见。

和平常一样。

所有的同事都记得她临别的笑。

计梦瑶是一个非常爱笑的女孩。

骑上电动车，出了信阳市中心医院的大门，表妹已经等在那里。

两个人一起出发。

计梦瑶的背包上，一只 " 玉桂狗 " 的挂饰摇摇晃晃。

河南省信阳市，是个地级市，不大不小的城市。

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生活了 26 年，她谙熟哪里有美食，哪里有漂亮又便宜的衣服。

看时间有点晚，9 点多的时候，她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和表妹在外面逛街，晚点回家。

妈妈说：好。

妈妈不知道，这竟是此生接到计梦瑶的最后一条讯息。

晚上 10 点多，计梦瑶与表妹骑上电动车回家。

一切如常。

直到一束强光突然从计梦瑶背后照过来。

一辆轿车疾驰而来。路人听到 " 砰 " 的一声巨响，然后是沉闷的 " 啪 " 的一声。

那是计梦瑶被轿车撞飞，又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当时，她后脑勺开裂，血流得捂都捂不住。

26 岁的计梦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血水浸湿了背包上刚才还摇摇晃晃的 " 玉桂狗 "。

肇事司机驾车匆忙逃离现场。

2

救治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计梦瑶已经没了血压。

没人相信，这个面部已经被撞得严重变形的人，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笑着与她们道别的同事。

父亲计军和母亲胡桂花是接到通知后来到医院的。

听说女儿出了车祸，他们脑海里蹦出来的两个字是骨折。

到了医院，得知女儿躺在 ICU 里。

他们才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肇事逃逸的司机第二天到交警部门投案自首。

计梦瑶的救治并不顺利。

计军和胡桂花每天都在等待和希望中煎熬。

信阳市中心医院住院部九楼是 ICU 病房区。

走廊一侧一张床连着另一张床，有序地贯穿了整个走廊，都是病人的家属。

时不时有人把小卡片丢到他们的床上，有的卡片是提供救护车转运服务的，有的则是提供入殓服务的。

下午两点半到 3 点，是探视时间。

家属们围在 ICU 门口，等待着护士叫名字。

计军和妻子尽可能地站在最里面，靠着门，想离 ICU 更近一点，离计梦瑶更近一点。

计军常常想，医院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院，为什么就没有他的女儿呢？

护士终于叫到他的名字了。

计军赶紧穿上隔离衣，戴好口罩、帽子，套上鞋套。

计梦瑶住在 2 号 ICU 病房，四周是玻璃门墙，像个美丽的蝴蝶标本。

她最爱的那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剃掉了。

面部还是浮肿的，浑身插满了管子，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静静地躺在床上。

只有心电仪上还在跳动的曲线，显示着她还有呼吸，昭示着一丁点微弱的希望。

她的枕边放着一个小型播放器。

那里面是计军和妻子录制好的话。

每天循环播放。

爸爸妈妈希望通过这个唤醒女儿，但愿奇迹发生。

有一天，探视女儿的时候，父亲发现女儿的手有些干燥。

知道女儿爱美，他专门买了护手霜带过来。

这个 50 多岁的汉子，一边给计梦瑶擦护手霜，又一遍又一遍向女儿道歉。

他觉得，这么多年，没照顾好孩子，自己亏欠她的太多了。

计军是名旅游大巴车的司机，常年在上海打工。

他痛恨自己，平时为什么不多陪陪孩子。

至少带孩子旅旅游，自己是旅游大巴车司机，却从未带孩子真真正正地旅游过。

至少应该带孩子去趟上海。

3

女生

事与愿违。

播放器里深情的告白和歇斯底里的呼唤，没能让奇迹发生。

专家小组判定计梦瑶为脑死亡。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计军和妻子无力地瘫坐在 ICU 病房外的床上。

沉默片刻后——

爆发出凄厉的痛哭。

他们无法相信，26 岁的女儿竟会如此。

她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孝顺。

不是说爱笑的女孩儿运气不会太差吗？

孩子出事后，母亲再无勇气进入女儿的房间。

这是一个 26 岁年轻女生的屋子。

那间女生特有的 " 闺房 " 里，床上摊开摆放着一件粉红碎花长裙。

是计梦瑶选出来，准备穿的衣服。

假如没有意外，它会在端午节穿在女主人身上。

房间的柜子里塞满了衣服。

放不下，还专门买了一排服装展示架。

计军说：计梦瑶可爱臭美了，家里到处都是衣服，还有一些衣服放不下，在她奶奶那里。

奶奶并不知道孙女出事的消息。

她曾问起，梦瑶这一段时间怎么不来看我？

计梦瑶极其孝顺奶奶，每周一定会去看望奶奶，奶奶家里的东西，都是计梦瑶工作之后用工资买的。

计军有 3 个孩子，奶奶最宠爱长孙女计梦瑶。

计军没敢告诉母亲这件事，担心她受不了，骗她说梦瑶出国念书去了。

奶奶很生气，埋怨儿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房间里，还有一只美短银渐层猫，安静地卧在床下。

计军说：它叫 Kitty，是计梦瑶养的，还专门给它买了保险。这些天 Kitty 有点郁郁寡欢，不怎么吃东西。

女儿出事之后，计军最常做的事，就是看着孩子的照片发呆。

他把计梦瑶的照片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床。

他说：女儿从小爱照相，不到一岁的时候，听到大人说要照相，就慌得不得了。到了照相馆，摄影师让她摆什么姿势，一学就会。

计梦瑶的眼睛生来就很漂亮，双眼皮，到眼角微微上扬飞起，像燕子舒展开羽翼。

计军说：像我。

4

捐献

王莹莹是计梦瑶被宣布脑死亡后，计军认识的人。

37 岁的王莹莹是河南省许昌市人。

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胆子也大。

此前是郑州人民医院妇产科的一名助产士。

2015 年，我国全面叫停使用死囚器官，公民无偿自愿器官捐献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来源。 郑州人民医院是河南省七家具备器官捐献和移植资质的医院之一。

医院也是在那时成立了 OPO 办公室，王莹莹从助产士变成医院的 "OPO 协调员 "。

得知计梦瑶脑死亡的事情，王莹莹赶到了信阳。

给计军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这是她的工作职责。

当时，她并未抱太大希望，接触计军，更像例行公事。

从业 8 年，王莹莹经历了太多人间离别。

她知道中国人深受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 等传统观念影响，而器官捐献在很多人眼里意味着 " 死无全尸 "。另一方面公众对器官捐献较为陌生，一些人甚至简单将其等同于 " 买卖器官 "。

这么多年来，中国器官捐献与器官移植 PMP 一直处于全球相对较低水平。

而愿意面对公众，接受媒体采访的捐献家庭，更是屈指可数。

王莹莹没想到——

计家是个例外。

见到王莹莹的时候，距离计梦瑶进入 ICU 已经过去 40 多天了。

计军和妻子的心态也从希望变成煎熬，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计梦瑶脑死亡，永远回不来了。

计军是瞒着妻子留下王莹莹名片的。

他知道，妻子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背着妻子，他和王莹莹通了多次电话。

5

抉择

对于计梦瑶的未来，计军有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与其让女儿化作虚无，不如让她的一部分留在这个世界上。

让女儿的眼睛依然看着这个世界。

让女儿的身体依然感受着四季轮回。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的时候，换来的却是胡桂花近乎怒吼的反对。

这个朴素又善良的女人总觉得，有一天女儿会醒过来。

会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大呼小叫地喊她：" 妈，我下班了，我饿了，晚上吃什么呀？"

然而，一次次的检查结果，一回回的探视情况，都把她推向了绝望边缘。

等待、希望、愿望、失望 ……

光芒一点点从这位母亲的眼睛里消失。

她知道，那个从小黏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终于还是渐行渐远了。

善良的计军甚至告诉妻子——

捐献器官后，以后你想孩子了，就去看看她帮助过的人。

他们身体里，流着的是女儿的血啊。

彼时，他还不知道，由于我国器官捐献实行 " 双盲原则 "，捐献者和受捐者之间永远互不知晓。

所以计军永远不会知道计梦瑶的器官到底移植给了谁。

虽然，计军决定了，但对孩子，还是有愧疚。

作为医护人员，计梦瑶曾经和家人提过，假如自己不在了，愿意把器官捐献出去。

她觉得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但是，女儿躺在病床上，无法商量。

探视的时候，他对着女儿道歉。

他担心没有经过女儿同意，就擅自替她做主捐了器官，女儿会不会感到疼呢，会不会怪他呢。

在计军的劝慰下，最终，母亲胡桂花同意了丈夫的决定。

6

仪式

7 月 28 日。

台风 " 杜苏芮 " 登陆河南。

河南气象台发出暴雨蓝色预警。

这个风雨如晦的天气里，王莹莹接到了计军的电话。

电话里，这个男人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说——

我们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也同意媒体宣传报道。

王莹莹有一丝惊讶：从业的 8 年时间里，这是她经手的第一起河南省医护人员器官捐献，并同意媒体宣传报道的案例。

很少有器官捐献者家属愿意公开出现在媒体上。

放下电话，王莹莹第一时间购买了郑州到信阳的高铁车票。

最快的那一班。

列车上，雨打车窗。

王莹莹回忆着计军。

这是一个纯朴善良的男人，眼睛很大，看上去瘦削而憔悴，全靠一把瘦骨头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见人总是微笑着的。

也总是道歉。

对不起，我妻子太悲伤，有什么事我们谈吧。对不起，孩子的事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

计梦瑶的器官捐献签字仪式是在 8 月 1 日举行的。

信阳市中心医院的会议室里。

红十字会为了宣传器官捐献政策，在征得计军夫妇同意后，特意找来几家媒体。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器官捐献同意书的那一刻，胡桂花还是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实在下不了笔。

那一刻，王莹莹的心情很复杂。

她有一瞬间以为这件事会夭折，毕竟有不少家属都是在亲眼看到捐献同意书的时候，突然反悔的。

最终，在计军的安慰下，胡桂花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

在红十字会协调员见证下，计梦瑶自愿无偿捐献肝脏、肾脏和眼角膜，成为河南省第 2690 例器官捐献者。

计梦瑶的器官，将挽救五位器官衰竭的病人。

随后，0P0 获取组织将计梦瑶的信息上传至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系统上。

几分钟后，系统将自动运算出最匹配的患者名单。

几小时后，这几位 " 幸运的 " 患者将会接到不同医生的电话。

几天后，计梦瑶的器官将被移植到他们身体里，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7

分离

8 月 8 日。

立秋。

天气没有一丝凉意。

早上 5 点半。

手术前，医院专门为计梦瑶准备了献花送别仪式。

计梦瑶的亲属大约十多个人，聚集在 ICU 门口附近。

计军望着 ICU 大门，胡桂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平静得令人惊异。

随着时间推移，前来送行的医护人员越来越多，还有两个计梦瑶的高中同学，也专门过来为她送行。

6 点半，几名医生推着转运车从 ICU 出来。

人群蜂拥而上，献花瞬间铺满了计梦瑶的身体。

胡桂花此刻像疯了一样推开搀扶她的人，扑到女儿身上痛哭流涕。

但是手术时间有限，王莹莹不得不打断所有人的情绪，示意把计梦瑶推上电梯。

器官捐献手术在三楼手术室进行。

计军夫妇和亲戚们沉默地坐在手术室外。

手术室里，医生们在为计梦瑶默哀，向这位伟大的捐献者致敬，然后铺展开手术器械。

与此同时，计军接到了王莹莹的信息，信息是一行数字——

7:06。

这是计梦瑶的死亡时间。

计军随身带着一个手提袋。

里面是为计梦瑶准备的衣服：秋衣、秋裤、毛衣，还有一件驼色的毛呢大衣。

他还特意为计梦瑶买了金耳环和金项链。

他说，计梦瑶那么爱美，他想让女儿漂漂亮亮地走。他反复查看着这些物品，生怕落下了哪样。

胡桂花突然说冷，计军为她穿上了那件为计梦瑶准备的毛衣。

计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电话叫来了入殓师，不厌其烦地跟他说着怎么给孩子穿衣服戴项链。

入殓师是个 50 多岁的男人，有一双粗糙的手。

计军有点担心，他的化妆技巧能不能让女儿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地离开。

一个小时后。

四名医生带着装有计梦瑶器官的运输容器从手术室出来。

胡桂花再次扑了过去。亲属们无比用力地拉开了她。

所有人都知道——

医生一刻也不敢停留，他们要马上乘坐高铁赶回郑州。那些准备进行器官移植的患者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准备迎接计梦瑶的器官。

计梦瑶的葬礼是在一天后举行的。

葬礼上，计军说，好想和女儿吵一架啊。

真的，吵一架都行。计军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女儿。她本应该在 26 岁的大好年纪，轰轰烈烈地谈恋爱，跟心爱的人结婚生子，为孩子读书发愁，为婆媳关系苦恼，可能还会跟丈夫时不时吵个架。但是，她要活着，活到满头白发。

计军只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个人带着计梦瑶的器官好好活着，就够了。

现在，那只 " 玉桂狗 " ——

这只小狗，是出事当晚，挂在计梦瑶背包上的小挂饰，被血浸透了。计军拿回去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净晒干，挂在自己的钥匙串上，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虽然，这只小狗早已干净如新，但计军总感觉小狗身上还有湿漉漉的血。

他说，余生都会带着它。

假如，生命是一朵花。

计梦瑶这朵花凋零的同时，这世界上又有五朵花盛开。

计军相信，那个移植了计梦瑶眼角膜的人，会有一双计梦瑶那般美丽的眼睛。或许有一天，他会在大街上遇见这双眼睛，认出这双眼睛。

他确定他能认出女儿的眼睛。

在器官捐赠签字仪式那天，计军悄悄的，反反复复叮嘱着王莹莹——

千万别忘了眼角膜！

（文 / 河南日报融媒体记者 刘磊 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