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墨尔本听音乐。歌坊相当豪华。
铃声响过,音乐起,大幕开,舞台红光一片,分外炫目。原来,色彩来自背面射出的激光线条,是它让舞台变得绚丽缤纷,流光溢彩。
稍台头,那激光就在我头上飞舞,我一时不很适应。
演员整齐亮相,男男女女都披挂着华丽的羽毛服饰或金属饰片。歌者舞者,都拥有天使般的容貌、魔鬼般的身材,正好对应维纳斯人体的黄金分割定律。他(她)们微笑着,尽显雍容。
中场,竟有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演奏者是中国移民澳大利亚的一名音乐教师。
一时间,我想起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的情景。那是在大学男生的 " 红楼 " 宿舍的走廊上,一位遵义来的同学,坐在一张方木凳上,自娱自乐,用二胡拉着《二泉映月》。不经意间,我被曲子如泣如诉的旋律吸引,我驻足,悸动,冥冥之中,仿佛看到一种隐忍、一种迷离、一种凉薄、一种惊悸 ……
宿舍走廊上有很好的共鸣效果,加大了悲切的力量。
这位同学沉醉其中,头低垂,眼睛几乎是闭着的,身子随着旋律轻微地摇晃,弓与弦在他手中神奇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忧伤。曲子被拉得超乎寻常,灵性脱体一般。
我莫名其妙地认定作者是个命运凄凉的人,一定有种种不幸,不然写不出这种低吟、这种疏离、这种沉浮、这种坎坷 ……
后来,我和这位同学聊了一会。他是阿炳崇拜者,向我诉说了阿炳的身世,介绍了阿炳的《二泉映月》《梅花三弄》《听松》。
于是,我知道了,阿炳生活潦倒,染上鸦片,没了鸦片,鸦片枪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阿炳嫖娼又毁了眼睛,从侧面看,他整个头部像一个骷髅。失明以后,流浪街头,卖艺为生。他没有 " 光明行 "。郁郁而终,死在渴望光明的路上。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面孔被老鼠咬掉了一块肉。
我立即意识到:粗粝的才是真实的。阿炳的生命是一条游龙,没有明白的指向,也不入庙堂,他的艺术无从落地,才能写出如泣如诉的旋律。
眼下,墨尔本歌坊里的《二泉映月》响起了。背景营构得雍容华贵,演奏者西装革履,带了红色的领结,头发锃亮,举止优雅得体。手中的二胡好像还加了共鸣器。随着曲调的节奏,斑斓的激光不停地变幻、切换,扑朔迷离。演奏的肢体语言略微夸张。公正地说,指法无可挑剔,技巧也是纯熟的。但我有点找不着北,曲子的份量在哪里呢?我捕捉不到曲子中绝望、失败、幻灭,悲观的情愫以及那种委婉悱恻,无限伤感。我也体验不到阿炳对生命无限的爱和悲悯,体验不到那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我走不进乐曲的旋律中去,似乎隔着一层。与当年在大学走廊上获得的艺术感觉大相径庭。
周边的名人雅士们在台下很优越,很惬意,好像在消遣着、消费着,享受着。
啊啊,我猛然想起了托尔斯泰说过的话:" 真正的艺术不需用装饰,好比一个钟情于丈夫的妻子不需要打扮一样。"
就艺术的本质而言,不是曹丕说的 " 诗赋欲丽 ",而是陶渊明、李白的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是不是这样呢?
在《二泉映月》中,我曾经看到潦倒的阿炳:无锡惠山,黄昏之后,沿街乞求,人影消瘦,顽强自傲,憔悴琴魂,荣辱沉浮 …… 夜阑人静、泉清月冷,他蜷缩在阴影中,享尽忧伤,表达忧伤。
悲悯与怜爱,对艺人来说,恰恰是人性的光辉,征服人的力量。
阿炳的身世和艺术,否定了人生的乐观情绪,所有欢乐转瞬即逝,而悲苦是绝对的、无可避免的,这是他被压抑的真实心态,呈现出悲壮感。阿炳用音乐语言描述了人的一生,是生命形态的经典表达。
设若,阿炳大富大贵,那么,还有《二泉映月》吗?天籁之音,而今安在?只有自然的,真实的,诗情的,幽然的,沉湎的,才是不朽的。那些人为的,幻化的,灿烂的,富丽的,堂皇的,必定是,过眼的。
令人心疼的美好姿态,几乎都像阿炳这样逝去。
悲怆之光,可以把人的生命照亮。
小泽征尔听了《二泉映月》后,流着泪说:这时应该跪着听的音乐。
岁月很锋利,艺术别喧嚣。
墨尔本的演奏结束了,我的思绪却远飞了。
作者 卢惠龙
编辑 段筠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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