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手可热的唐诗之外，宋诗和宋词有怎样的魅力？是谁改变了宋词的风貌，又是谁为宋诗、宋词画上光辉的句点？7 月 5 日上午，江苏书展的重点活动 " 书香中国 · 全民阅读大讲堂 " 第一场准时开讲。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新中国首位文学博士莫砺锋围绕 " 双峰并峙的宋诗与宋词 " 展开精彩演讲。

讲座现场反响热烈，从江西南昌来的读者曾煜埼，是拖着行李箱直接来的，还带来了他收藏的、在书展现场购买的多本莫砺锋著作。应这位热心读者之邀，莫砺锋为他带来的书一一签名。讲座结束后，一位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的小同学为莫砺锋献上她精心准备的一束鲜花和寄语卡片。卡片上写着：" 光大学术，弘扬正道，师门担当。伟哉美哉。"

△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新中国首位文学博士莫砺锋

诗歌的格律都是水到渠成

莫砺锋的讲座从 " 诗 " 的名词辨析开始。汉语丰富博大，当我们从广义上谈到 " 诗 "，指的是所有的古典诗歌，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以至于元代散曲，无所不包。但作为文学名词的 " 诗 " 专指五、七言诗。

谈到宋诗和宋词，就绕不开它们共同的参照系——唐诗。唐诗和宋词自不必说，中国古代写得最好、最流行的就是这两种文体，二者可谓春花秋菊各有千秋。

那么，宋诗为什么能与唐诗并举呢？这个观点其实来自《宋诗选注》的作者、文史大家钱钟书，在他看来，就五、七言诗来讲，唐诗以后最好的阶段就是宋诗。唐诗和宋诗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基本审美范式，元、明、清至今的诗歌大体都可以划归到这两种范式中。

在唐代，五、七言诗的发展到达巅峰，这并非偶然，从格律、平仄的层面讲，一切其实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因为汉字都是单音节的方块字，所以用汉字写诗首先存在句式的问题。

最早，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诗占据主流。一句话四个字，天然形成 "2+2" 的节奏，长此以往不免呆板。到了汉代，人们在四言诗中加了一个字，"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给诗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五言诗由此诞生，一句话变成了三个节拍，且有单音节、双音节的长短变化，诗歌的灵动性大大增加。东汉末年，人们又增加了两个字，创造了七言诗，让诗歌更加摇曳多姿。

" 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能是偶数，比如六言诗？因为六言还是‘ 2+2+2 ’，只有双音节，没有单音节，还是不免呆板。因此五、七言诗不是来自哪个天才诗人的规定，而是千百年来，无数诗人探索出来最好、最恰当的形式，古典诗发展到唐代，以五、七言诗为主流的传统基本就定型了。"

另外，诗歌的音律、平仄也是同样水到渠成。汉语有不同的音调，我们现在的 " 四声 " 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古代则是平、上、去、入。在一首诗里，如何排布不同声调的汉字，才能让诗句听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古人也经历了几百年的摸索。曹植的时代，五言诗的音律尚未摸索出一个定式，到了南朝齐梁时期，沈约、谢朓、王融等诗人提出了 " 四声八病 " 的声律要求。隋唐统一了南北朝，诗歌的音律等体制也就顺其自然地发展成熟。

" 如今在生活中，我们去一些重要场合看到的对联或者挽联，实际上也要遵守格律，且上下句的格律不同，这是由我们汉语的客观规律造成的。如果你不懂行，有可能就会写错，或者犯上下联颠倒的错误。"

△活动现场，莫砺锋与小读者合影

与唐诗针锋相对的宋诗

聊完唐诗，莫砺锋再谈宋诗、宋词的异同。二者何时 " 二江分流 "，又在何时融汇在一起？

" 宋朝诗人非常了不起，他们开始写诗的时候，就有跟唐诗比美的雄心壮志，要跟唐诗写得一样好，要写出新意来。所以宋诗所有的特点都是跟唐诗针锋相对的，都是在唐诗没注意到的地方开拓新的领土。"

莫砺锋讲了个有趣的例子。唐朝人写诗讲求高雅，他们不愿意使用太通俗的字，中唐诗人刘禹锡被称作 " 诗豪 "，有一年重阳节，人们依照习俗要吃糕，取谐音 " 高 " 的吉祥意头。刘禹锡写诗本想用 " 糕 " 字，但最终因太通俗而放弃。为此，北宋词人宋祁戏谑地写下 " 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 "。

与之相对，宋朝诗人没那么在乎雅俗之分，什么事都可以入诗。北宋文豪苏东坡晚年被贬谪到海南岛，写了一首有趣的小诗："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讲苏东坡有一次喝醉酒找不到回家的路，问黎族老乡家在哪里，黎族老乡让他顺着牛粪的痕迹一路向西。以 " 牛矢 " 入诗，宋诗的包罗万象可见一斑。

从男欢女爱到一怀豪气的宋词

提到宋词，莫砺锋认为：" 词这种文体到宋代才真正与诗平起平坐。可以说，宋代词对唐代词、五代词来说是一种革命性的开拓。我凭着良心说，最好的词都给宋人写完了。"

为什么在宋诗之外，还要出现宋词这样长短句的形式？事实上，词刚刚诞生的时候带有明确的功能性，它就是为了配合音乐。唐代以前，中国的音乐都很平稳、变化不大，唐代之后引进了异域和民间的音乐，为了配合变化多端的音乐，就需要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正因词最早产生的场合是宴饮之所，歌儿舞女聚集之地，它的内容也就大多涉及男女爱情，以娱乐性为主。

" 宋朝初年人写诗、写词像是‘人格分裂’，我们读欧阳修的古文、五七言诗文风都很严肃，其中树立的是一代儒宗的形象。但他写词就是男欢女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现在人读来很美，但当时人却认为男欢女爱不登大雅之堂，觉得这是好事者为了给欧阳修泼脏水，伪造的欧阳修词。"

真正改变词总体风格的人是苏东坡，在五、七言诗和词中，他的形象是统一的。苏东坡的词，既有写爱情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也有《念奴娇 ·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因为苏东坡，词和五、七言诗才逐渐处于同等地位。但每位开创者都早于历史，苏东坡虽然开创性地写了豪放词，他的学生秦少游却还是以创作婉约词为主。直到南宋国家面临危亡的时候，词风才彻底变为一腔豪气。

宋诗、宋词在爱国主义层面合流

莫砺锋指出，南宋以后，宋诗、宋词在爱国主义精神层面上合流了。

" 汉、唐都亡于内乱，还谈不上爱国主义。而宋朝面临的却是外族入侵，而且是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游牧民族，那时候的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一共就花了两三年，而南宋抵抗了整整四十三年。这期间，产生了很多将爱国主义作为主要倾向的大诗人、大词人。唐朝灭亡的时候，韩偓写的是《惜花》，还是很低层次的哀叹。而到了宋朝面临危亡时的陆游、辛弃疾等人，他们抒发的是抗击敌军、沙场烽火的黄钟大吕之音。" 在莫砺锋看来，" 清代的赵翼评价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两句诗评价元好问其实有点夸张，移过去评价陆游、辛弃疾最恰当。"

到了宋末，为宋诗、宋词画上光辉句号的是谁？是文天祥。最具代表性的诗是《正气歌》，词是《念奴娇》。《念奴娇 · 驿中别友人》写于文天祥在潮州战败被俘，被押解前往元都燕京，同行难友邓郯到南京时病了，不能继续上路，作者在驿站写了这首词和他作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 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虽然押到燕京凶多吉少，但文天祥藐视敌人的气概丝毫不变。

"《正气歌》是一首六十多句的长诗。钱钟书的《宋词选注》认为《正气歌》白璧微瑕，并未选录。而我坚决要把《正气歌》选进《宋诗鉴赏》。" 莫砺锋说。诗中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写自己在监狱的破房子里打开书本来读，古人的精神力量照亮了他的身心。" 我认为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面临危亡时刻的写照。就像万里长城作为历史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继承了其中的民族精神。这也是我们继承中国文化传统的意义。"

现代快报 / 现代 + 记者 姜斯佳 白雁 / 文 顾炜 顾闻 /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