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KER黔中书 2024-10-29
我在乡村当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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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贵阳师范学校毕业,经过一年劳动锻炼后被分配到贵阳花溪区麦坪小学当教师。

那年,我不到 20 岁。

我不知道麦坪在哪里,花溪区教育局的人告诉我:你从贵阳坐火车到湖潮站下,往北步行两个小时就到了。他们还说,那里很穷,没电,不通车,但煤多,办了完小,需要人。我背了背包就去了。

行行复行行,这一年,我就常在贵阳到麦坪间行走。走出湖潮火车站,山脉起伏,山路逶迤,满眼成片的水稻田,包谷林。遇晴天,满眼皆绿,也心旷神怡。但有一次,走到半路,在大龙井那里,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转眼就是倾盆大雨,没多久,山间小路成了小河。眼看,浑身湿透,浑黄的雨水快漫到膝盖,我逃也似地爬到山边的土地庙避雨。这土地庙,其实小得没法躲进去,只是它地势稍高而已。我站在高处,四野无人,看山洪恣意,束手无策。快到天黑,洪水消退,山路显了原形,我才高一脚低一脚重新上路,这时,身上无一根干纱,已经筋疲力尽。

麦坪小学原来坐落在山寨的一尊旧庙里,壁板斑驳,很有些年份了。学校里有八九个同事,数我学历最高。学校就把六年级的班主任,以及全部课程都给了我。全班只有 14 名同学。因教室不够,我们上课改在校外山谷底的一座水碾坊里。碾坊四周,水声潺潺,木轮咿呀。碾坊里,弥漫新谷的清香。只是那黑板长期蒙受碾坊细糠覆盖,油咣咣的,粉笔打滑,写不上字,只是一个摆设罢了。对于在城里长大的我,这环境是新奇的。后来,我在《红岩》杂志上发表的小说《最后一座碾坊》,背景就是这里。

我的学生们,都是地地道道山里的孩子,家家贫困,个个朴实。下雪天,他们才穿一条单薄而破旧的裤子,多数打赤脚上学。一路上,全是碎石、树桠,他们一点不怕,就像当地山歌唱的:老虎走前我走后,脚踩花蛇当草鞋。家境稍好的,手里提一个竹篾编的烘笼,里面是几块燃着的木炭,埋在灰白色的炭灰里,偶见暗红的光亮,透出微微的暖气。他们从不迟到,住得再远的,也能赶来上课。我了解到,学校教学水平有限,历届没有一个毕业生考上中学。我为孩子们的命运不平,想改变一下这种黯然。

上课时,我把同学叫在我身边团团坐下,按课本教他们学习唐代李绅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宋代张俞的《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我从贵阳买了些书适合他们阅读的图书,包括《红领巾》《少年文艺》杂志送给同学们,让他们打开眼界,多少知道一点外面的世界。我规定,一本书,在一个同学手里可以停留一周,然后互换。我上课非常随意,我随兴地给他们讲话。我给他们说唐诗宋词,格林童话,说中国有个鲁迅,苏联有个高尔基。教学双方,其乐融融的。那时,我爱写诗,我从住地往碾坊走,完全沉没于山野景色中,常触景生情。一天,我写下一首《耕》:

蓝色的细雨间飘着透明的薄雾,

弯曲的小路缠住了翡翠的山谷。

早起的脚印铺满路面,

抖掉了草尖串串水珠。

一扇扇竹扉在半山腰开了,

一缕缕炊烟抹去了屋后的树木。

犁铧牵动汪汪的田水,

牯牛踩着山歌,一步一步 ......

写好后呢,兴之所致,叫同学们走出碾坊,排好队,我朗诵我的新诗给他们听,我指着山野,让他们看四周的景色,问:这细雨,这薄雾,这小路,这山谷,是不是该这么写呢?这首诗在《山花》杂志发了,后来收入《贵州 30 年新诗选》。就在那时,孩子们渐渐知道了,写作是怎么回事,对每周的作文有了兴趣。

同学们觉得我这个老师很亲切,慢慢喜欢我了。那时,粮食定量,他们经常给我送些自己家种的红薯、捧瓜、豇豆和水果给我。当时,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要自己去白果树煤矿挑煤,同学们怕我挑不动,走不惯山路,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就来帮我挑。

下午放学以后,我坚持家访,全班同学家都走遍了,一家不拉。14 位同学,居住也分散,绕山绕水,有的离学校七八里地。我家访的主题就是希望家长配合,给娃娃提供条件,让他们顺顺利利读完小学,争取考上中学。

有一次,我和一个住在杉木寨的学生一起去他家。去他家,大约要走 40 分钟。山路崎岖,要翻山。一路,是些杉树林,树很密。我边走边和学生聊天,了解他的家境。我这时心里也打鼓,我回来时怎么走啊?可不能走错了路啊。一旦走错了,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一路,我用心地记路。

当我在他做完家访,他的父亲一定要留我吃饭,说你能来我家,就是看得起我,娃娃读了五年书,从来没有老师来过我家。怎么看不起呢?我想。真情难却,我留下来了。眼看天慢慢黑下去,我心里有点打鼓,可我没说什么。

当我离开他家时,天黑得出奇,一点亮色也没有。他父亲给了我几枝葵花杆,还给我点燃了一枝。可我出了他家没两分钟,遇了岔道,就辨不清该走哪条路了,只能大体分得清方位。我手里的葵花杆快燃完了,我心里一下不知该怎么办了。葵花杆是一支接一支点燃的,转眼间,说完要完。我伸手不见五指。天,是黑漆漆的天,地,是黑漆漆的地。耳边除了流水声,再听不见什么,那怕是狗吠声也没有。有狗吠,就说明有人家啊。我这时知道什么叫孤独无助了。喊天也没用。远方,远方在哪里?我这时想起贝多芬的一句话:人啊,要自助。当下,不自助也不行啊。我为避免跌倒,我将双手伸向前方,一步一步试探着前行。可是走了许久,流水声还在。不对,我来时没有看见小溪,小河。我的左脚忽然踩进水里,身子也跌倒水沟,一身是水。我对自己说,必须稳住。我镇定了一下,从水沟爬起来,匍匐着,用双手试探前路。就这样,匍匐着,摸索着," 走 "(应是 " 爬 ")了大约 20 多分钟,水声才远离了我。听不见水声了,这是我胜利的第一步。我可以站起来了,就像猴进化为人一样,站起来了。我不会掉进水里去了。但我该往哪里走呢?方位全乱。我只有凭运气了。依然是抬高双手向前探路,一步一步地走。终于,我的手碰到了树。我用手心仔细抚摸树皮,想分辨一下,是不是杉树,我来的时候,经过了杉树林的。可我的知识,无法判断杉树皮的特征。我就蹲下来,希望能捡到一张树叶。果然,捡到了一张树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摸着树叶尖尖的牙齿状的边缘,认定这就是杉树叶,就像找到北斗星! 大约摸索着走了近一个小时,我看见了远处依稀的灯火。我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我不用犹豫了,照直向灯火走去。10 多分钟以后,我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了。

当然,这是个孤例。

每晚。我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给同学们批改作业之后,习惯地保持自己的夜读。我那时正如痴如醉地读伏尼契的《牛虻》,欣赏亚瑟在狱中给琼玛的那首诗:"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掉, 我都是一只, 快乐的飞虻!" 夜深人静,窗外蛙声、蝉声一阵阵扑来,喧哗一般;隔壁农家的推磨声,牛栏那边水牛的嚼草声,隐隐约约。在麦坪,我用了半年多年时间里,我在资料甚缺情况下,在改完学生作业后,认真地写着我这辈子的第一篇万言论文《论我省民间叙事诗的创作》,每周从贵阳找些书刊回来,哼哧哼哧,反复修改,拼上所有力量,终于善始善终,写完论文。

很快,一个学年结束了,我带全班同学经合朋,去石板哨参加升学考试。从麦坪走到石板哨要走一个多小时,一路,我给他们摆民间故事,缓解他们的压力。

考试结果公布了,全班同学 8 人考上花溪中学,6 人考取青岩中学。麦坪小学的校史要改写了,我助力了 14 位同学。

我被评为贵阳市优秀教师,不久就被调到花溪区教育局工作。我是坐着胶轮马车去花溪报到的。

我在花溪上班,考上花溪中学的同学常常来找我玩。

多年以后,我当年的学生陆光宗当上了麦坪小学校长。

我写的《论我省民间叙事诗的创作》,曲曲折折也问世了。

40 年后,陆光宗邀我回去看看。当年的学生何正华开车来接我。重返麦坪,从贵阳出发,经石板哨,合朋,不到一小时,就轻轻松松抵达了。不至于再去土地庙躲雨了。在陆光宗家进餐时,看见一桌丰盛的饭菜,我即兴道:当年我饥肠辘辘时,你送我的一两个捧瓜,比今天的鸡鸭鱼肉还要香呢。

回忆六十年前的生活,麦坪一年,留给我很纯粹的乡村记忆。

作者 卢惠龙

编辑 段筠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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