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纸贵那年，左太冲在书房里踱步如困兽。他刚写完《三都赋》，却像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既怕别人说婴儿丑陋，又怕无人来看。这场景似曾相识——八百年前，司马相如写罢《子虚赋》，故意将竹简遗落长安街头，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圈 " 不小心 " 晒出腹肌照的当代青年。

而就在今天深夜，也肯定会有无数的文字囚徒和我一样，在文字分娩后焦灼等待，只不过青铜灯换成了液晶屏，驿马传书变成了朋友圈分享。

曹子建七步成诗，却要等曹丕点头才敢喘气。司马相如作《上林赋》，眼睛总往未央宫方向瞟。当代文人的焦虑早被古人尝遍，我们在朋友圈发完文章，每隔三秒就刷新页面的模样，与当年文士在长安酒肆假作漫不经心打听 " 新作可有传到宫中 " 何异？《文心雕龙》有云：" 文变染乎世情 "，未曾想这 " 世情 " 竟是亘古不变的精神胎动。

苏东坡在赤壁江头写完《赤壁赋》，连夜差书童撑船送给佛印和尚，陶渊明把诗稿塞进葫芦顺水漂流。这与今人截屏转发求点赞实乃异曲同工。普鲁斯特裹着驼毛毯子写《追忆似水年华》时，每隔半小时就要问仆人：" 今天有人来打听我的小说吗？"

文章既出，贺客纷至。古时文人雅集，互相吹捧 " 字字珠玑 "；今朝朋友圈里，点赞如潮水涌来。杜工部当年 "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为的就是 "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 的虚荣。如今看那阅读量攀升，评论栏里 " 写得太好了 " 的呼声，作者便如饮醇酒，陶然欲醉。殊不知这恰似给产妇灌迷魂汤，教她忘了分娩时的阵痛，又惦记起再生一胎。

有作家在签售会上自嘲：" 新书发布会就是给孩子办满月酒，明知来客都在腹诽 ' 这娃眼睛怎么这么小 '，还要笑着收下红包。" 这话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里的无名经生，他们在卷尾偷偷写下 " 写经人手腕欲断 "，却又在墨迹未干时，忍不住探头看僧侣诵读时的表情。

前日见某大 V 感慨：" 写作是种病，得治。" 我对着手机点头如捣蒜，突然想起《笑林广记》里那个对着镜子骂自己的书生：就像产房里的产妇，一边骂自己再生就不是人，却又经不起一些美妙的诱惑，稀里糊涂又怀一个。李白 " 仰天大笑出门去 " 的狂放里，藏着多少被贵妃磨墨、力士脱靴后的颅内高潮？我们调侃自己是被点赞豢养的文字劳工，却忘了阮籍驾着牛车走到穷途便痛哭的任性。当 " 在看 "" 分享 "" 三连 " 成了新的科举功名，谁还记得仓颉造字时，鬼哭粟飞的那份纯粹悸动？

原来，古今文字痴儿们都陷在同一个轮回里——刚在佛前立誓戒掉表达欲，转身就为偶得的佳句焚香沐浴。

深夜写下这篇文章时，忽见陶渊明隔着时空举杯："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哑然失笑间，终于明白文字本无顺产难产之分，倒是我们这些摆满月酒的，活活把自己喝成了醉客。

图文 / 周鹏

编辑 / 周芝屹

【作者简介】

周鹏，男，记者，祖籍陕西商洛。喜欢散文、诗歌，尤爱文言文和古体诗词。半个世纪的人间烟火，已将翩翩少年熏烤成油腻大叔，但善良的心一直都在。因为心宽，所以体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