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一个老故事。真人，真事，不过有点年代而已，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

一

那时候的江湖，还是有些水深火热的。最典型的例子，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正在开全县的公捕公判大会，台上坐着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台上台下都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站着岗，台下的人群里，第三只手都敢下手掏包。

这样的贼，胆肥，但本事不大，也就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街道集市混混。久而久之县城的人也都记住了那些手脸，看见了会远远趔开，小心提防，他们也就能拿乡下上县的乡民们下手。

这种贼，黎叔是看不上的，我们那鼎鼎大名的贼王也是看不上的。用他的话说，拿农民下手的，都该被剁手。何况农民身上能掏出来几个子！

贼王也是农民出身，跟我舅家一个村。他不但从来不拿农民下手，也从来不在我们县城下手，哪怕村子就在县城边。

我那时候在县城上学，就住在我舅家。常常在村道上遇到贼王，他那时候五十多岁，瘦瘦高高的身形，一张长着刘德华式鹰钩鼻的雕刻般面容不怒自威。

实际上贼王在村里从来不耍威风，尤其遇到小孩子，笑容满面，客气得很。但说真的，我还是从骨子里怕他的，哪怕两人相距还有几十米，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气。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贼王是贼王，而且是在关中道上大城市闯荡的贼王。县城级别的，他压根就看不上。

其实那时候贼王已经不太出山了，毕竟有了年龄，所以相比年轻的时候，他更多的会出现在村里。也因为如此，村里隔断时间就会来几个陌生人，大包小包的，去了他家。据说，都是他的徒弟。

如果有一天他从村里消失了一个月甚至更久，那就是他的弟兄徒弟们遇到了摆不平的事，他不得不老将出马。

二

在他的众多徒弟中，有两个人比较特殊。

这俩人，是亲弟兄俩，都是他的外甥。巧的是，这弟兄俩是我们村的，不过不是一个队。

那时候我小，只是知道这层关系而已。今天当我也都快成了一个老汉的时候，只要回村路过一个坟，就会被一个问题所困扰——当舅舅的，把亲外甥而且是俩外甥带到了这条道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弟兄俩在村里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们年轻，都还正在那个江湖里。老大基本就没见过，老二印象里就见过一次，迎面碰到的。他走过来的时候，一个十来岁小屁孩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十里八乡鼎鼎大名的那谁谁。果然，在他远远走开后，我便从大人那里得到了证实。

跟他舅一样的瘦瘦高高，跟他舅一样的鹰钩鼻，跟他舅一样的雕刻版的五官脸庞。不同的是，他舅的脸，总是笑着的，他的脸，是冷着的。

虽然是弟兄俩，虽然都是亲舅当师父，但天资有差异，悟道有深浅，哥哥学得了舅舅的真传，在关中道的大城市间混得风生水起，弟弟学艺不精，最终没能在这个道上的大城市圈层安身立命。用他舅兼他师父的话说，蛮狠有余，机灵不足！据说他舅给他的意见是，就别在这条道上混了，种种庄稼做做小生意算了，也没人敢欺负他。但是，他不，还要在这个道上混。他舅无奈，提了三个要求，一是不许对一看就老实巴交的农民下手，二是不许在医院里下手，三是如果失手了，除非脱不了身，不然不许诉诸武力。

他基本遵从。因为混不到他哥那些人的大城市去，便就在我们县城及周边的县城里混。但因为手艺一般，翻把的次数就比较多，进去的回数也就比较多。短则几个月，长则三五年。

同期，他哥已经在该道上的年轻一代里出人头地，甚至被新的贼王也就是他舅的师弟所欣赏，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女儿嫁给了他。

据说，还是搬的他舅从中间做的媒。

当然，人家这弟兄俩也都长得一表人才，模样就是刘德华和金城武的结合体。

别以为帅贼只是在《天下无贼》这样的电影里，现实里的贼都是贼眉鼠眼的。现实里，英俊帅气的贼，真的有。

三

已经出人头地的老大，每年都在固定的阶段在关中道上的大城市里混他的江湖，其他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也会回村收庄稼、种庄稼。

那年夏天，也是如此。

那年夏天，他弟又翻把进去了。这次是比较长的一次。

那年夏天，他家和邻居家，发生了震惊十里八乡的打架事件。

农村的邻里矛盾，起因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界畔子的事，这两家的矛盾是从父辈时候就积攒下了。邻居家一共有七个儿一个女，除了最小的儿子不到十岁，其他的都是大小伙子或半大小伙子。但是，他家虽然只有弟兄俩加一个老汉爸，但因为弟兄俩厉害，冲突起来，落下风的都是邻家。刚起骂战的时候，邻居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还个嘴，但一看这弟兄俩有要动手的架势，立马躲进屋里关了门不敢再吭声。

那年夏天，冲突是在室外发生的。因为一件小事，他家的老汉爸和老大的漂亮媳妇逮着邻家一通好骂。邻居大概也是窝火了很久，这次没有退缩，一家人上阵对骂。老大一看，呦呵还翻天了，直接拎了把铁锨就动手了。

大概是憋屈得太久了，也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家 " 蛮狠手硬 " 的老二还在里面呢，邻居家这次竟没有回屋关门，而是老子儿子们抄起了家伙跟老大对干。

那个惨烈的过程，凡是老远看到的人（没人敢到跟前，更遑论劝架），据说几天几夜都做噩梦睡不成觉。

老大和他爸再能打，毕竟没有拼了命的邻家人多。最终的结果，就是老大被斧头活活劈死了，他爸也被几个人抬着胳膊腿扔到了旁边的大沟里，多处骨折加内伤在床上躺了半年。邻家的弟兄们，有两个头破血流躺在了地上，另外的也都挂了彩，但却都没有致命。

这其实还不是最终的结果。半年多后，判决下来，邻居家的老大被判了死刑，老二被判了无期，老汉也进去了好几年。又几年后，他家老二从里面出来，很多村人都猜想，出来的老二会不会血洗邻家，村干部和派出所更是如临大敌，每天几个人守在他家跟前。幸好这样的担心并没有发生，出来的老二跟成了寡妇的嫂子过在了一起，他哥留下的刚会走路的侄子，也就成了他的儿子。

前面说的那坐坟，就是他家老大的坟。

四

这件事发生后，两个村的人都发现，老贼王的精神状态，明显差了很多。村里，也不再能见到陌生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来看他。

有人私下里说，他大外甥的死，间接就是他这个当舅的害的。如果他不把俩外甥带上那条道，老二就不会进去，老二没进去的话，以这弟兄俩从小就有的歪名，邻居家真未必敢拿家伙反击，自然也就不会懂下了两条人命的大烂子。

可惜，这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假设和想象了。

反正，从这件事后，老贼王就很少出门在村里转悠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

我已经从小学生变成了高中生，那天，学校放学，学生们出了校门作鸟兽散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个高一的学生，在从县门街过马路时，被一辆呼啸而来的摩托车给撞了。

人伤的应该不是很严重，摔倒了很快就爬起来了。摩托车自然也摔倒了，还没等该同学安稳惊魂，摩托车上的两个小伙子便骂骂咧咧地起身冲了过来，一个一把揪住该同学的衣领，随手就甩了一个嘴巴，一个嘴里十二加五地骂着，" 你妈的个 x，你个碎狗失的想死了是吧，今儿个不叫你爸拿五百块钱，当场把你狗失的撒给你提了！"

该同学吓得脸都白了，声调里都带了哭音。

围观的人很多，但是，那俩小伙子五大三粗，一脸凶相，没人敢吭声。该同学越发害怕，话已经说不利索了，两个小伙子里的一个，拎起头盔又要打。

一个瘦瘦的鸡爪子一样的手，抓住了他高高举起的手，又顺势一拉，那么壮实的小伙子，竟然被摔了个仰八叉。

鹰钩鼻，雕刻般的五官，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老贼王，已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声音不大但声威十足：你们骑摩托把娃撞了，不带娃去看病还敢耍威风要钱打人！我倒要看看你俩有多牛皮耍地有多大！

五

那事，最终以两个小伙子给学生赔了二百元而告终。

在他们刚被制止的时候，摔在地上那个还下意识地骂了句 "x 你妈 "，揪着学生衣领的那个还回头准备对老汉动手。但是，及至他们看到那张脸，立马从叫驴变成了蔫驴。

那事后，老贼王似乎又恢复了元气。

不但又常在村里转街道转，还热衷上了给人说媒，而且还成了不少。我表哥的媳妇，就是他给说的。

刚提说起来的时候，我舅我妗子还顾虑重重，生怕他介绍的女娃家庭会跟道上有瓜葛。但我表哥和我表嫂见了面，很是对眼，侧面打听了女娃的家庭，也是本本分分的人家。

如今，老贼王早已去世。每次到舅家走亲戚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问表嫂，离着八亩十远的她家，是怎么和老贼王拉扯上的。

但终究一次也没有问。

（网络配图与文无关）

来源 / 今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