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从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回到了西安，准备在老家这边发展。

学的是机械专业，我却一门心思想从事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所以找工作的过程就变得十分艰难。简历投了不计其数，自然是石沉大海。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我只能向现实低头，开始投递与专业相关的职位。没成想很快就来了一份面试机会。虽然是在网上给的邀约，但我还是很在乎，面试那天早早就出发了。

那时我对西安城还很不熟悉，暂住在南郊的二府庄，而面试的单位在城北，得穿过大半个城市。从第二趟公交车上下来，我照着从网上查询的路线，曲里拐弯了一阵子，最后走进了一条小巷道，按路线指示，小巷道走到头就到了。可当我走到头时，并没看见那家单位。

我开始四处找人问询。如果你问过路应该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当你新到一处地方问路，问到的人很大概率上也是第一次到。如果你继续问下去，很大概率上得到的结果是不知道。你可能会有种被暴击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当时就碰上了这个尴尬的现象。问了好几个人，他们表示都没听过那个单位的名字。我就有点动摇了，想着，面试的这家公司是个制造企业，并非我的意向单位，这是其一；在找寻了如此长时间后，还是没见到公司的大门，这是出师不利。

综合看来，这是上天的旨意，让这次面试不能成。

02

想归想，我还是没放弃，还在东盯西看。这时，一个双手揣着蛇皮袋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前方，蛇皮袋里装了大半袋东西，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应该挺沉。男人费力地把袋子紧贴在腰胯部位，两只手紧紧掂着袋子两端，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正当我准备向他询问时，他却先开口了。

他操着标准的老陕方言，叫了我一声——小伙子，能不能帮个忙？

我问帮什么忙？

他说，帮我抬一下袋子。说着就把手上的袋子搁在了地上。

我苦笑了一下，说自己在赶时间，要去面试，这会儿还找不见单位。

他问啥单位？我说了名字。他说，我知道，跟我顺路。这样吧，你先帮我把袋子抬到家里去，不远，就在前面，十来分钟就到，完了我再带你去那单位。

我说只剩半小时就到面试时间了。

他说，来得及。

他这样说了，我就信了他。他脸色红扑扑的，确实累得够呛，看起来不像个骗人的人。我走上前去，两手抓住了袋子的另一边，男人这下就只承担了原来重量的一半。他哎嘘了一声，说，这下松翻多了。

他留着小平头，四方脸，个头不高，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话却多，语速也快，步子更快，散发着本地人的豪爽。我想着自己谨小慎微的样子，估计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初来乍到。在我打量男人的时候，他也打量着我。他问我面试什么职位。我说是工程师。他马上说，不错。我说不错什么？他说，这家单位里就属工程师工资高了。然后又说这单位在西安算是大企业，他有个亲戚的儿子就在里面，干的也是工程师。

最后，他说，那单位没事就爱发工资。

他说这话，把我给逗乐了。

03

走了一段路，他问我累不累。我说还行。他说你把你那边的东西往我这边颠一颠吧，我说没事。我本想问他蛇皮袋里装的啥，但话没出口。他好像很不希望我们之间保持一种沉默，或者是要用说话驱散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他不停地问我话，倒也不介意我愿不愿意给回应。

" 你学理工科的？"

" 机械制造。"

" 学这个的娃多。"

" 是。"

" 刚回西安？"

" 刚回西安。"

" 原来在哪里？"

" 厦门。"

" 那边好地方啊！"

" 回来才知道那地方好一点。"

他呵呵地笑出了声。

他又问我老家哪里的。随后说，那你回来对着哩。离老屋近！平常周末回家就能回去。

他真是一个特别能说的人，我能感到他的那一种亲近感，于是也就卸了防备，他问什么，就答什么，反正是个陌生人，无妨。

他说，咱西安现在也不错，发展劲头也猛着哩。我点了点头，说，是的。

他又问在哪里上的学，毕业后的情况等。

我都一一如实回答，我发觉自己好像在提前进行一场面试预演。

当得知我毕业后一直干工程师后，他笑着说，有前途。

我说，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不然也不会毕业不到两年就辞了职跑回来。

他问，那你喜欢啥？这次我没回答他。我认为给别人说自己喜欢什么一点用都没有，这只是礼貌性的接话，其实并不在意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04

到了他住的地方，这是个筒子楼小区，挺旧的。小区门前一堆老太太在晒太阳。我跟他走进去，到了单元楼门口，我发现没电梯。他说，你放下吧，我家住六楼，我把袋子颠上去。小伙子，你稍等一下。他让我帮忙把袋子送到他肩上。我说，我还是帮你抬上去吧。他笑着说，这咋好意思？六楼哩，我一个人可以，刚是走路走太长了，实在弄不动了，才让你帮忙。

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就把手搭上去了。我们一起把袋子抬上了六楼。虽然小区破旧，楼道卫生状况也一言难尽，可他家里却收拾得干净整齐。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估摸着有六七十平米。我们一进去，就给地面上留下了两串凌乱的脚印。他家里好像没人，直到他喊了一声——煤弄回来了，阳台那边微微地应了一声——噢。我歪了一下头，才看到一个老太坐在那里，应该是在一辆轮椅上。男人让我坐到沙发上，又问我喝不喝水，我说不用。然后，他猛地一拍脑袋，说，对了，你还要面试呢，咱赶紧下楼。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出了小区，他回头又问了我面试时间。说，还有一刻钟，跟得上。

出了小区，他又开始说话了。

对了，刚问你喜欢啥，你没说，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笑着说，没啥不好意思的。

我说，虽然喜欢，但个人能力不行，没人要。

他说，如果你真想干自己喜欢的，肯定有机会，只不过不能先想着挣钱。

我说，也没想着挣啥钱。

他说，你毕业没多久，既然想换赛道，就把姿态放低，去追求你的爱好，有啥大不了的。你看我，兄弟，你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个下岗工人。当年高中毕业，咱好歹也算个有文化的人。厂子不行了，我就出来干。做生意，开始挣了一些钱，但后来赔了，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但我不后悔。是经了一些生活的难，但一切都过去了。家里现在有个七十岁的老母亲，再没其他人了，我俩在一起过，我觉得也挺好的 ...... 冬天我们这儿没暖气，我刚去弄点煤，回来搭个炉子烧。我寻的那地方煤便宜。今天我的三轮车坏在路上了，老母一人在家，我不太放心，就提着煤往家走，幸亏碰上了你，搭了把手 ......

我听着他的话，既讶异又温馨，他真是不拿我当外人。也许他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对他来说，我也是个陌生人，只此一面，不如说个痛快。

我说，我一直想找个文字相关的工作，但很多单位一看简历就不要了。也有单位给了面试机会，但最终都没成。

他说，没事，你还年轻。年轻就是最大的财富，你还有很多机会。不过，工作机会也不容易，这家的工程师能面试上，我觉得你就去干。先干着，后面慢慢锻炼，再找机会去寻你喜欢的。

西安冬天的风也挺割人脸的，男人的话听得我暖暖的。

正说着，我们转进了一个小巷道里，我才发觉自己最开始找的那个巷道是错的，名字里有个字不一样。他指着巷道的另一端说，看，就在那边。我隐约看到一栋比较有特色的建筑大楼矗立在最前方。我向他表示感谢。他说，我带你过去。我说，已经看到了，你就不过去了。他说，没事，我这会儿也没啥要紧事，带你到跟前去。我说，你家里老人还在等你呢。他说这点时间不打紧。

他不顾我的劝阻，硬是要领着我走过去。

到了单位门口，他先是和门卫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我说，面试的。他脸上带着那种亲和的笑，做得动作也很自然，好像是这单位里的一个领导一般。门卫看了看我，用遥控器把大门打开。我问他，你认识门卫？他说，不认识，赶紧进去吧。我走进去时候，对他说了谢谢。他从外面给我招招手，说了再见。

就像我预想的那样，我们此后再也没见过。

那次面试，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虽然薪水没预想的高，但总算稳定了下来。作为一个容易紧张的人，那次面试，我竟突然变得很是从容。两个面试官问的问题，回答得都很坦然，当然并不是每个作答都合他们意，但我感到他们对我是满意的。虽然眼前这个人的专业能力并不是多么优秀，但他们觉得我有着谦逊和诚恳的品质，这是厂子很看重的。

我在那家单位干了三年。那三年在工作之余，我把自己的时间几乎都投入在文字上，也许是自己天资太过愚钝，我始终觉得在这份爱好上并没有获得应有的提升。不过后来，我还是等到了一家知名广告公司高级文案岗位的面试机会。

我像进入这家制造业单位一样，面对着一个五人团队的面试官，从容、自然地介绍了自己，展示了一些基本功，回答了一些题目。当面试官问我近年来对自己影响比较大的一件事时，我把自己与这个中年男人相互帮助的场景讲给了他们。他们听完后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如果你能在面试中把面试官说笑，让他们也放下其实和你一样的戒备的状态，也许你就成功了很大一部分。

最终，我幸运地抓住了那个宝贵的机会，开始了一段新的职业生涯。

来源 / 今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