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海上航行的第40天,船长徐京坤正在等待一场风暴。
天气预报里,风暴颜色紫得发黑,彰显着它的恐怖力量,自从驶入「南大洋」以来,这是徐京坤遭遇等级最高、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风暴。
这是2024年旺代环球帆船赛的现场。比赛从法国出发,要求单人历时近100天,中途不停靠、不接受任何外界协助,不间断绕地球航行一周。在最近一届比赛中,第一位中国船长徐京坤出现在了赛场。特殊的是,他还是一位独臂船长,意味着将用一只手挑战艰苦的航程——旺代从1989年举办第一届比赛,到2023年为止,只有84个人完成比赛,比上过太空的宇航员还要少。对于没有资金、没有前人指导的徐京坤来说,「从各种意义上讲,这真的是一场比登天还要难的比赛」。
但经过多年准备后,徐京坤站在了旺代的启航线上。他驶过了世界上最危险的海域,「有时候一场风暴刚刚离去,新的风暴已经生成,让人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他独自面对着极端的天气、设备的损耗、身体的受伤和疲劳,甚至在航行末端遭遇了两次意外,一度让他感到崩溃。但历时99天19个小时之后,35岁的徐京坤终于顺利完成比赛,成为第30位抵达终点的船长,也是第100位完成旺代环球挑战的人类。
旺代之前,命运在徐京坤身上发生过几次转向。他出生于山东省一个小村庄,12岁那年,意外被自制鞭炮炸伤,失去了左前臂;后来,他通过跑步进入过省队;2007年,国家备战2008年残奥会,临时组建帆船队,他被挑中了,开始转向与航海相关的练习,但后来,这支队伍又被突然解散,这让徐京坤陷入短暂的迷茫。直到22岁那一年,他再次走出狭小的村庄,回到海洋,开启了一个人的海上航行。
从首次环中国海,到9次单人跨越大西洋,再到旺代,徐京坤一共用了十多年。他试图通过航海与命运对抗,一次次挑战别人口中的「不可能」,想告诉大家,「一位独臂的船长也可以航行得很远。」但旺代结束之后,他发现航海更深的一层意义——在猛烈的风暴中认得自己的命运。
以前,徐京坤总觉得命运对自己很不公,试图用对抗的姿态面对命运。但旺代之后,他突然发现,「命运从来不可战胜,而是要学会怎么去顺应,就像面对风暴一样,我要有一条精良的船,要知道怎么调整船帆,懂得如何和浪保持一致的角度,所有这些微小的平衡,都是为了人与风暴更加契合,而非试图对抗它。」
未来,他希望办一所航海学校,帮助更多的残障儿童学习航海,告诉他们,「在这个充满轨道的世界,仍然可以拥有梦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旷野。」
以下,根据徐京坤的讲述、航海日记和书籍《卑微的梦想家——从独臂少年到环球船长》整理。
文|江月
编辑|李天宇
图|受访者供图
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
最开始知道旺代比赛,源于一本杂志。2007年的时候,我代表国家帆船队去美国参加世锦赛,到了纽约,在一个百年游艇俱乐部里边,见到了那本杂志的封面,是一艘当年刚刚参加过旺代比赛的超级赛船。它看起来好大,好酷,我看得特别着迷,心想如果有一天能体验这样的赛船就好了,但没想过之后会真正跟它产生什么连接。
离开纽约之后,又过了几年,我几乎忘记了那艘赛船,但在一篇新闻稿件里,突然又读到旺代的故事,讲述1996年最惨烈的一届比赛,只有6人完赛。文章里写,狂风掀起十几米的巨浪,海水被吹成白色泡沫,跟灰蒙蒙的天混合在一起。超级风暴中,一位法国船长的赛船被海浪掀翻了,他掉入冰冷的海水里,在那片没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海域,几乎就跟被判了死刑一样,没有生存的可能。
但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同时参赛的英国船长收到消息,决定逆转风帆回去救人。这意味着,他不仅要放弃投入庞大经费、准备多年的比赛,而且是真正去大海里「捞针」,别说找到人,他自己还有被风暴吞没的可能。但英国船长在采访中说,「我必须继续向前,因为生命悬于一线。」最后,他真的找到快要失温的法国船长,把对方救了回来。
读完这个故事,我直接就流泪了。在旺代赛场上,一群人去挑战的不是一场简单的体育竞技,而是人类向自己的极限宣战,跟人性中最真实的怯懦、恐惧、软弱、自私作战。在我原来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崇尚,但英国船长展现出的超脱人性的力量和勇气,令我震撼,甚至变成我的信仰一样。
从那之后,我的人生有了一个非常强烈的目标,就是参加旺代比赛,去触碰极端环境下,人类的勇气可以抵达什么边界,触碰自己抵抗风险的潜能到底有多强。
但仔细了解旺代,就会知道完成这场比赛有多么困难。它以多片海洋为赛场,要求单人历时将近100天,中途不接受任何外界协助,不间断绕地球航行一周,总航程约24000海里(44500公里)。旺代从1989年举办第一届比赛,每4年一届,到2023年为止,完赛率大概是42.4%,只有84个人完成比赛,比上过太空的宇航员还要少。从各种意义上讲,这真的是一场比登天还要难的比赛。
在这之前,没有中国人参加过这样的项目,意味着没有人能指导我如何开始。也有人嘲笑过我,说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一个卑微的人有过于伟大的梦想。但我憋了一口气,就想去试一试别人口中的「不可能」,想看一看,一个独臂的船长可以航行得有多远。
想要参加比赛,首先得有一条赛船。2020年,我终于找到企业赞助了和当年看到的那条一样的赛船,价值3000多万元,有8吨重,像是一架庞大的机器,配备了非常复杂的设备,需要20~50人的团队维护和管理。但我没有什么帮手,几乎是一个人做着所有的工作,与此同时,我还要准备另一项必备条件——频繁参加积分赛,把自己的排位刷进全球前40,才能拿到旺代的参赛资格。
因此,从2020年开始,我一共参加过6次单人跨大西洋帆船赛,每年都要2次穿过赤道,不断地从原点回到原点,从启航到下一次启航,创造了很多的「第一次」。我在海上受伤感染过,在不可救援的区域航行过,在恐怖的风暴里和外界失联过,直到2023年,我终于收到旺代组委会的通知,自己获得了资格,成为2024届比赛中40位船长中的一员。
旺代比赛启航
确定消息的那天,我特别开心,感觉真的向人生目标靠近了。但开心也只维持了一天,因为理性上知道,这其实是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我从十几岁开始学习航海,积累了20多年的航海经验,但每次面对海洋,还是会有天然的恐惧感,因为每一片海域的天气、每一个地点的水流、每一个浪的角度,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不知道风暴里藏着多大的风雨,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在等待着我。你知道,没有什么比未知的风险更让人感到恐惧。
在我的感受里,远航最累的不是在海上,而是出发之前。我总是不断地检查和维护我的船,尽可能排除故障,控制风险。越是临近启航的时间,情绪越是复杂——有马上要踏上征程的一点点兴奋,更多的是压力、忐忑和焦虑。我没办法停止检查赛船的工作,直到启航当天凌晨2点,我强迫自己,必须平静下来,即使失败也要停止工作了,最后就休息了两个小时,然后赶往旺代的比赛赛场。
记得启航的时候,现场来了40多万人,许多人拉着条幅,为我欢呼,为我祝福。但实际上,我根本没办法去开心和兴奋,在复杂的情绪波动之后,那天的我反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那种感觉就像士兵踏上战场,而我的战场是海洋,世界将只剩下我的赛船,去应对海洋上可能发生的一切。
比赛启航现场,有人举着标语祝福徐京坤
海上极限生存挑战
出海之后,我经过第一个复杂的海域是「比斯开湾」。那是世界上最难航行的海域之一,地形复杂,容易形成猛烈的风暴,有时就像在滚筒洗衣机里,而且附近还经常出现不明漂浮物和其他渔船,导致许多船曾在那里发生碰撞受伤。我的精神保持着高度紧张,密切监控风力变化,盯着海面的状况。
很快,船长群里有坏消息传来:一位船长的主帆在风暴中损坏了,破了三四米的洞;一位船长的主帆卡在桅杆上,升不上去也降不下来,不得不爬桅杆降帆;一位船长的船被撞了;还有一位船长的电力出了问题。等到第5天的时候,就有船长因为脚踝受伤,帆又修复不了,退赛了。
这些消息都让我感到紧张。为了尽量让船平稳前行,我每天都要检查天气,制定航行计划、调整船帆、维修故障,吃饭和睡觉之外,几乎都是重复这些事,希望各种小修补和加固能避免更大麻烦的出现。
和一般的环球旅行不一样,船里配置了卧室、厨房、电冰箱,很多的零食,漂亮的沙发,可以躺着看书和看电影。但这是一条赛船,离岸之后,船上的一切都是受限的,包括食物和用电。为了船能更轻便,跑得更快,我只装载了100天的食物(几乎都是方便面),必要的药品和保暖衣物。
如果100天没能回岸,我就要做食物管理,从一天三顿变成两顿或者一顿。几块储蓄电池要给导航设备供电,也得省着用,除了维修零件之外,船舱里都关着灯,而且为了应对恶劣的海况,船舱没有设计窗户,四壁不透光,我每天都要戴着一个小头灯,就像在矿坑里工作一样。
生命活动和欲望被极致地压缩。睡觉只有睡袋。洗澡只能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把水袋挂在桅杆上冲一冲。寒冷也很难熬,最长的时候,海上一个多月没有阳光,又潮湿又阴冷,又没有生物可以交流,人就会变得非常压抑。孤独感是很强烈的,其实海航并不经常看见鱼,出发的前十几天,我没见到过任何动物,除了一种「飞鱼」,它们被夜晚的浪拍上甲板,早晨起来,我就看见它们横七竖八躺在那儿,有的被撞死了,有的还在扇动着鱼鳍。我会跟活着的鱼聊一会儿天,然后放归海洋。
船上的访客,飞鱼
更难受的是,睡眠也被完全打碎了。受到海浪等问题的干扰,雷达有时候并不准确,需要人配合着巡视海面,但在复杂的海域,人的可视范围非常有限,只够赛船跑15到30分钟,也就是我单次能够睡眠的时间。每天,我累计能睡三到四个小时,但即使闭上眼睛,耳朵也是竖着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把我惊醒,多年的航海已经把我训练得非常警觉。
其实,远航与其说是一种运动,不如说是一个人对风的判读,实行无数次的快速升帆和降帆。我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开出比斯开湾后,看到浪花飞溅起来了,预感到正在起风,又摸不准风的脾气,我就先把一面大帆换了下来。果然没过一会儿,风变大了,从22节升到45节,如果不是提前收了帆,帆面很可能会被风吹爆,导致桅杆折断甚至翻船。
记得第一次站上这条赛船的时候,看着29米高的桅杆,左右舷三四十条不同功能的缆绳,我心里非常忐忑,不知道怎么用一只手去驾驭这艘船,因为帆特别沉,有100多公斤重,受风以后甚至能达到几吨的重量,操纵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对于一只手来说,快速调帆成了一项技术活,也是体力活。
后来,我找到了解决办法,是将所有技术动作拆解,练习100遍、1000遍、10000遍,把动作速度提升一倍,就有机会接近跟双手同样的效率。但也因为此,我的右手承受了双倍的工作量,积年累月,右肩膀肌腱撕裂,严重的时候,每一次抬手都有尖锐的疼痛感。
这次出海,控帆更加频繁,我右肩膀的旧伤更严重了。忙的时候,很容易忽视疼痛,但空闲下来,我会疼得睡不着觉,只能依赖止痛药缓解。膏药是另一种选择,我已经掌握了一只手贴膏药的技巧:先撕开一点,贴在舱口的门框上,然后侧身将肩膀靠着舱壁,用力蹭,直到贴紧。贴的次数越多,动作也越熟练,膏药缓解疼痛的作用有限,但它提醒着我,珍惜每一次用右臂的机会。
徐京坤在船上的日常生活和工作
「这孩子废了」
出发第8天,我开始进入「马纬度无风区」,这片海域以无风闻名,海面有时候出奇的平静,这让我有大把的时间面对孤独、自我和命运。
我出生在山东大泽山西麓的小村庄里,小时侯,村里没什么可玩的,12岁那年,我玩自制鞭炮,没想到突然发生爆炸,直接把我炸晕了。那时候家里没钱,也不懂,只去了镇上的小医院,医疗条件不好,医生看到左手手掌炸掉了一部分,怕有并发症,干脆把一半前臂都锯掉了。等我在病床上再次醒过来,就看到左手已经没有了。
可能大脑有保护机制,关于爆炸的细节早就忘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真切切地记得,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村里有人说了一句,「这孩子废了」。后来,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他们一直不断地重复,「这孩子废了」,好像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符咒,在我还没来得及成长的时候,就给我的人生设定了一个悲惨的结局。
以前,我是学校里的「孩子王」,跑步第一,足球第一,但是爆炸发生之后,我不但穿衣、系鞋带要重新学,就连跑步都要从头适应。记得回学校第一堂体育课,800米测试,我没有左臂保持平衡,加上药物作用让身体变得臃肿,导致一脚一脚跑得很沉重,还跑出奇怪的波浪曲线。抵达终点的时候,达标时间早就过了,体育老师当时似乎想要安慰我,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口。
上了初中,新学校各村的孩子都有,我能感到别人异样的眼光,走近时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但和正面挑衅不一样,这种暗戳戳的伤害甚至让我没办法和对方打一架。我慢慢变得自卑,整个人被愤懑填满,对未来也充满了迷茫。
那时候,我妈经常表现出难过和担忧,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该怎么办啊?」有一次,我妈带我去医院装假肢,和医生聊起我的特长,「跑得快,特别能跑」,医生提点可以找残联进体校,我妈觉得没那个门道,但我记在了心里,上高中后一个人跑到市残联,做自我介绍,说跑得很快,有什么比赛都可以叫我。没想到几天后,市残联真的打来电话,让我去市体校试训,通过之后,就把我留在了100米田径组。
那时候,我就感觉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至少一片漆黑的未来里终于透进了光亮。我训练特别狠,每天下训回到住的地方,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瘫在床上倒头就睡,早晨起来,脖子、腰、胳膊、腿都是疼的,几乎动不了,但是一到训练场,我拼尽全力又能跑了,宁可练到趴在地上干呕,也不会向教练透露一丝一毫「累了」、「不行了」的想法。
训练成效很明显,这样没多久,我就跑进了省队。但职业转向特别突然,残联的人通知我说,为了迎接2008年奥运会,国家要组建残疾人帆船队,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作为山里的孩子,当时我连帆船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能进国家队是巨大的诱惑,意味着能有机会备战残奥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我没有任何纠结,就决定改变赛道,开始了与帆船相关的练习。
但进队后,我显得特别笨拙,一点儿也不适合帆船这项运动。船身转向需要双手快速操控帆面,不像下肢残疾的运动员,我单手的速度跟不上,一直不被教练看好。记得在当时的战术会议上,教练都是把所有位置都安排好了,最后才提到我,甚至有时候干脆就没有我。
每隔一段时间,团队里有人会被淘汰,新人会补上空缺。我就感觉时刻站在悬崖边上,充分体会到竞技体育世界的残酷。只有训练能够缓解内心巨大的不安,我没有别的技巧,就是调动所有能用的器官,收放帆绳时,手嘴并用,每次训练完经常是一手水泡,嘴唇也是破的,甚至咬过帆绳后的牙根都疼。
但我的速度明显变得越来越快,最后顺利留在了帆船队,还被选去参加美国世锦赛,第一次去到纽约,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也看到了那艘让我着迷的赛船。2008年北京奥运会,青岛会场的开幕式,我被选作旗手走进会场;同年10月,我们全队还去日本打了友谊赛,保持着全胜的战绩,庆功会上,大家都是兴冲冲的,对未来有很多美好的想象,觉得再苦练4年,就能冲刺伦敦奥运会的奖牌。
但没想到,友谊赛结束之后,那年春节放假回家,临走前,教练还提示别带太多的东西走,马上得回来训练。但春节过后,归队的通知迟迟没有来。又等了几个月,队伍就被告知解散了,就感觉非常突然,队员连最后一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散了。
所有人的想象都破灭了。后来,有的队员去了工厂打工,有的做了摩托车修理工。而我当时年龄最小,只有17岁,就先回了老家的小山村,那时候真的感觉到,我被命运一下子扔回到了原点,陷入了更深的失望和自我对抗。
徐京坤在海上的日常工作
「我畏惧风暴,但也向往风暴」
驶出「马纬度无风区」之后,旺代比赛快进行到一半,我走到了1996年法国船长倾覆的那片「南大洋」,也是整个航程最艰苦和最凶险的部分——更大的「紫色风暴」来了。
记得有一天,仪表盘上的数字突然疯狂跳动,显示的最高风速达到65节,比预报多出了整整14节,相当于12级的暴风。紫色风暴的力量是让人窒息的,海风在耳边呼啸,浪头高得像楼房,一层接一层扑过来,天际线模糊成了一道裂缝,赛船被海浪猛烈敲击,每一个声响都让我感到非常紧张。
巨浪滔天
我紧紧抓着舱内扶手,身体随着倾斜的船体剧烈晃动,右手手掌虽然布满厚茧,但抓着绳索摩擦的时候,仍然觉得刺痛。我戴上头盔、救生衣和安全绳,推开舱门,浪花立刻像子弹一样扫射在脸上。桅杆前的帆布绷得笔直,每一根绳索,每一块甲板,都在这场风暴中承受着极限的力量。
风太猛烈了,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袭击。有一次,风把船帆吹落到了海里,船体拼命向一边倾斜,把护栏几乎淹没到了浪里。我身体随着船体倾斜,整个人不得不跪在甲板上,用膝盖和脚趾去寻找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虽然有安全绳,但一旦滑下船,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次更危险,船体突然倾斜,一下子把我从睡袋里抛了出来,胸膛和下巴撞在船舱上,当时,船头越来越深地沉进海面,随时会彻底翻转,需要快速操控主帆调节平衡,我立马往舱外爬,结果左臂打滑,右手手腕不小心撞在摇把上,我来不及感受疼痛,拼命使出全身力气去摇摇把,直到把主帆释放出去,船体才终于稍微回正,度过了那次危机。
风暴中,徐京坤在前甲板工作
其实,大部分船长都绕过了强烈的风暴,他们选择走「北线」,那里的风更温暖、更柔和,可以更安稳地度过那片大洋。但是,躲避风暴不是我来旺代的目的。我畏惧风暴,但也向往风暴,正是这种期待与恐惧交织的感觉,让我在大海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鲜活。更何况,为了和这里的风暴交手,我已经走了太久的路,准备了太久的年月。
国家帆船队解散后,我经历过半年的颓废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我整日整夜憋在房间里,半夜没人的时候再去村里奔跑发疯,心里有一口气始终释放不出去,那种感觉就像面前阻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你想用力冲,但又被弹回来,再换个方向也是一样。
我妈很担心我的状态,让我去舅舅的石材店帮忙。每天开店、关店、应酬、睡觉,我过上一段规律的生活,但未来也变得可以想象——做得好,是个衣食无忧的小老板,做得不好,就是石材店的小工,用一只手搬一辈子石头。我变得特别思念帆船,思念大海,似乎见过大海的宽阔之后,人就再也没办法被禁锢在一片狭小的陆地上。
状态改变是在2009年,我突然看到一条新闻,曾经国家队的一位队员结束环球航行回来了,像是突然受到某种感召——原来一个人,一艘船,也可以跨越汪洋,甚至整个地球——我立马确定,这就是我一辈子想去做的事。
虽然没有钱,也没有船,但我很决绝地带着行李离开了家,去了离海更近的青岛。最开始,我睡过大街、车站、医院的输液室,直到后来被一个玩帆船的餐厅老板收留,让我在店里做点工作,才结束漂泊的状态。餐厅客人大多是帆船圈里的人,有人告诉我,想环球航行,可以先从航中国海开始。老板时不时会帮我引荐朋友,带我参加航海训练,甚至在他的介绍下,别人还送给了我一艘几近报废的小船。
那艘船的状况十分狼狈,它已经有25年船龄了,被丢在厂房的角落里,又是锈又是灰,龙骨是断的,绳子、索具都风化了,但不管好坏,我决定修好它,并且用它开启我的单人环中国海航行。
我从餐厅搬了出来,睡进破旧的船舱,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修船。冬天的青岛冷得让人发瘆,冻到鼻子、脸、手脚都失去知觉,为了省出修船的钱,我还拌着咸菜吃过很久的盐水煮面。
但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梦想航海的故事,有人开始给我送帆,有人送太阳能板,还有企业家赠送了雷达通信和导航设备。最后,我花了3年时间,终于把那艘7米多长的小船修起来了,取名为「梦想号」。2012年9月18日,我开着「梦想号」从青岛出发,先到丹东,再到西沙,创造了单人独臂环中国海的纪录。
这次航海完成之后,生活有了一点改变。我有了新工作,在三亚管理一艘45英尺的大帆船,做帆船培训。到了2014年,我又到了法国,第一次参加单人横渡大西洋的极限帆船赛,那是我职业生涯的转型,相当于从业余航行走到了职业选手的启航线上。
从第一次环中国海,到走进旺代,我面对过无数的风暴,但每一次都像面对「南大洋」的风暴一样,从来没有过退缩。许多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如此向往风暴?我想,可能是因为在风暴中,人类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风暴同时也是一种隐喻,象征着人生中的种种困难和挑战,在它面前,我的每一个决策都显得异常重要,而顺利度过它,会让我感到再一次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船体在风暴中倾斜前行
返航,下一次启航
虽然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是运动员的天性,但除此之外,在旺代环球航海中,最重要的目标是完赛。航行到了后半段,不少船长肩膀、膝盖、肋骨都受伤了,我也遭遇了两次大的意外。
航行第74天,我最大的一面船帆突然出了机械故障,被卡在桅杆顶端放不下来了,一旦遇到风暴就会把整条船撕毁。我必须爬上桅杆排查问题出在哪儿。虽然之前在岸上做过很多训练,但在海上爬杆,船会随波摇动,时不时把我撞在桅杆上,磕得到处是伤口和淤青。
桅杆高29米,相当于近10层楼高。第一次爬到杆顶,我没带正确的工具;第二次再爬,好不容易修好了故障,但等下来降帆的时候,发现又被卡住了。那时候,我真的是崩溃了,体力和心理都到了一个临界点,在船上吼叫发疯。最后,我只好把帆绳割断,让它掉落进海里。帆本身有100多公斤,灌满海水后能达到吨级的重量,人力根本拽不动,我又想了各种办法,利用绳索和杠杆原理,才把这面帆给拖上船,晾干擦好之后放回帆仓,才算解决了这次危机。
继续航行,越来越靠近海岸。但没想到,第94天,也就是靠岸的5天前,发电机突然无法启动,船上所有设备停止工作,如果修复不好,意味着只能退赛。
冒着极大的危险,我只好下水去维修船尾的发电机,当时风浪很大,一旦把握不住平衡,人可能就会被抛出船尾。如果类比陆地的情况,有点像车以三四十码的速度在山路上行驶,人坐在后备厢,身体要探出车外调节车尾牌照的螺丝,一个颠簸可能就会导致人车分离。我修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顺利修好,回到船舱的时候,体味到劫后余生的感觉。
徐京坤维修船只
很多人说,我是在搏命。其实旺代出发之前,每位船长都签了「生死状」,我都没有去读其中的内容,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只需要签完字,让这个事情结束才能参赛。我不是因为没有脑子,不仔细去看,也不是说恐惧死亡,不敢去看。我当然期望活着回来,但到底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签完字,要继续去修船,去完成这个目标。
海上的风险,家人也清楚,但没有仔细跟我去谈过。他们很支持我,似乎比我还要更相信我自己。人的情感那么复杂,担心、惦记肯定存在,但他们内心又有一种声音,坚决告诉他们,我一定行,一定会活着回来。这种相信很奇怪,到底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但我能听到,也能感觉得到。
两次意外顺利度过之后,旺代航行真的要结束了。我记得靠岸是法国时间2025年2月18日,那天的朝阳刚从海上升起,迎接我的船只陆续开到了周边,陪着我一起返航。在岸上,很多人都在欢呼我的归来,还有华人准备了我最喜欢的饺子,第一口吃上的时候,真的觉得饺子好美味。
徐京坤完赛
40位船长中,有7位船长因为各种原因退赛,我是第30位抵达终点的船长。这也是预想中的结果——我的预算是顶级赛队的十分之一,赛船比最新的船年老16岁,比最轻的船重2吨,所以在这场比赛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是名列前茅的选手,那也不是我参赛的目标。
曾经,我想要通过旺代探知人类的勇气在自然面前可以抵达什么边界,但旺代结束之后,我意识到,这个边界永远不可探知,因为它是无尽的,在特定的环境下,人类的力量可能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
但旺代给了我另一种收获,让我认得了命运。
以前,我总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在贫困的家庭,还要遭遇意外,面对没有人看好的人生?很多人说我是「现实版的哪吒」,因为我的姿态总是在和命运对抗,总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人力就可以战胜命运。
但是,经过旺代一路走来之后,我突然发现,命运就像海上的风暴——风暴从来没有对我不公, 它是自然的规律,一直客观存在,不知道我是谁,也从没想过要伤害我,只是恰好我从那儿经过,跟它产生了关联。命运也像风暴一样不可战胜,而是要学会怎么去顺应,比如我要有一条精良的船,要知道怎么调整船帆,懂得如何和浪保持一致的角度,所有这些微小的平衡,都是为了人与风暴更加契合,而非试图对抗它。
旺代比赛结束之后,我对生活的态度和自我的理解不一样了。在过去,我一直是个敢「玩命」的人,但是旺代之后,我感觉和命运达成了和解,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被重新定义,感受到的幸福更加清晰。
像现在回来以后,我更加热爱生活,珍惜和朋友们的相处。记得返航的那天晚上,我回酒店好好洗了个澡,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就跟朋友们出去喝酒吃饭,那真是过去几年里最放松开心的时刻。
当然,旺代只是职业上的一个赛场,但人生的赛场从来不会停止。未来,我还希望办一所航海学校,帮助更多的残障儿童学习航海,告诉他们,在这个充满轨道的世界,我们仍然可以拥有梦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旷野,并且能够快乐和自由地生长。
我热爱航海,不仅因为风暴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事,关于孤独、坚持、勇敢、幸福,而且在风暴之后,我总能收获到意料不到的风景和阳光。
我永远记得这次航行一场风暴过后的那一刻:天边最初浮现出一抹微弱的金色,太阳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金色的光晕慢慢扩大,颜色浓烈得像打翻了的蜂蜜罐子,之后,蜜糖一样的色泽铺满海面,波纹层层叠叠,随着起伏的海浪一路延伸,洒落在甲板上,照亮了我驾驶的船。
完赛那天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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