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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关于人生道路,你想做“台球”还是“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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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尚情绪稳定的时代,做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有错吗?如果人生没有标准答案,那么是否也可以选择随波逐流?在道路遍布的今天,为何我们仍觉无路可走?

本文节选自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全新随笔集《云朵的道路》中《道路》一文。

01

《人面桃花》故事的起始点源于一个名为 " 普济 " 的寂静江村。事实上,我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就叫普济。它有三个挨得很近的村落连成了一体:普庆、普丰和普收,合在一起就叫 " 庆丰收 "。

这个名为普济的村庄,坐落在长江环绕的一片沙洲上,地势低洼,遍地竹林。村庄呈狭窄的长条状,两边各有一条南北向的河流,将它夹在了当中。河道上的用泥土堆成的堤坝,就成了村子通向外界的一条条道路。

普济村的每一户人家,都隐伏在茂密的竹林中。那些覆盖着稻草的泥坯房,也有着大致相同的格局和规制。到了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飘出来的做饭的香味都是一样的。小时候,我每次去外婆家做客,不论是走在村子的东侧还是西侧,总会有一种本能的紧张、眩晕、乃至恐惧:眼前那一条条横亘在河流上的平行道路,究竟哪一条路通往外婆家?如果没有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因走错人家而闹出笑话的事,也时有发生。

我想,《人面桃花》中的那个连蜜蜂都会迷路的 " 花家舍 ",大概就是儿时那种眩晕感的馈赠吧。有时候,事物的复杂性,往往并非来自它的眼花缭乱或杂乱无章,反而源于它自我复制的整齐划一。

二〇〇三年春天,我在韩国南部的庆州动笔写作《人面桃花》时,其实并没有认真思考过道路、村庄与场所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所有的地点、人物和事件都像是 " 自动 " 展开的。通常,哪里出现了村落、河流、溪涧、山丘、沟壑以及远近不同的场所,哪里就会有一条条道路将它们联结在一起。对我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在这部小说问世后的二十年间,从未有人就小说的 " 地理线索 " 提出过任何问题。不过,等到它前年被译成日文时,庆应义塾大学的关根谦教授以他一贯的严谨和细致,终于开始认真琢磨村庄、道路、风景标志物与地理方位之间的空间关系了。他先是画了一张陆秀米家的草图,逐一标示出院落、正房、东西厢房、天井、账房、假山、凉亭、荼靡架以及柴屋的位置,接着,他给我发来一个微信,让我帮他核对一下小说中所涉及的主要场所、地点与道路之间的地理关系,并列出了令他感到疑惑的一些问题。虽说我没有重读自己作品的习惯,但也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在搁笔近二十年后,立即开始重读这个作品。

还好,由于漫长时光的间隔,这次阅读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适。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我就好像是在阅读别人的作品一样感到轻松自在。不过,这次重读和核校,不仅帮我修正了有关地理方位的一两处错误,也给了我许多全新的体验,并促使我对久存于心中的一些问题展开了思考。

比如说,我意识到,在小说中 " 自然生长 " 的道路,与各处场所、地点或风景标志物之间的关系,若是按照严格的现代地理观念来考量,是很难完全准确地进行还原的。因为,传统地理关系源于一种习焉不察的估算和 " 寻视 ",而非测量与定位。

另外,我意识到,不论是从实际功能方面,还是从隐喻和象征意义的层面," 道路 " 一词的意义,在今天都已经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换句话说," 乡村道路 " 所隐含的意义,与今天常见的城市道路完全不同。在过去,如果说 " 道路 " 预示着人的命运的话,到了今天,道路已被简化为了 " 规则 " 或 " 法则 "。而在日益繁密的规则和法则的约束下,原子化的个体,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命运可言了。

02

道路有宽有窄,有直有弯,有平坦有崎岖,但若要说到衡量道路的最重要的指标,或许只有两个,那就是 " 方位 " 和 " 距离 "。而这两者,在传统的乡村生活中都是相当模糊的。

当你经由某条路,由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的时候,有时候免不了会停下来问路。如果你问的是 " 怎么走 ",人们的回答,通常不会涉及东南西北的具体方位。他们可能会说,看见前面那个磨坊了吗?过了磨坊之后,就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那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单边护栏的石桥,过了桥之后,即可见到一座耸立在竹林边的寺庙,到了寺庙跟前,你再找人问。

在《金瓶梅》的第六十八回,陈敬济就是如此这般地给玳安指点道路的。

也就是说,当人们在给你指路时,方位并不重要。其着眼点往往是道路上的标志物。这种指点路径的方式,可以被概括为 " 某物后面有某物 "。而如果你问的是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人们大概不会用 5 公里或 3.5 公里这样的长度概念来预估距离,而是直接把距离换算为更加模糊的时间概念:" 约莫一袋烟工夫 " 或者 " 就到了 ",甚至是 " 还得走上一阵子 "。

那么," 一袋烟工夫 " 到底有多长,这恐怕涉及到你对于抽烟速度的大致估算,而 " 一阵子 " 则可长可短——你可以理解为十分钟,半个小时,当然有可能是一两个小时。这取决于你对指路人语气如何判断。

这种大差不差的对距离及方位的理解,所忽略的正是 " 道路 " 本身。相对来说,标志物与场所是恒久不变的。从根本上来说," 道路 " 不过是两个标志物之间的一片虚空。它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可以这样存在,也可以那样存在。

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除了为数不多的官道、驿道和通衢大道之外,绝大部分的道路都是可以权宜变化的。你可以选择人烟稠密的 " 康庄大道 ",以避开强人剪径的 " 猛恶林子 ",遇有急事,也可以偶尔 " 抄近路 "。你如果害怕村口的大黄狗,也可以从村旁的田间小道 " 斜刺着穿过去 "。

有时候,你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路断了,并不表示无路可走。有时,你被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堑挡住了去路时,仍然可以发现沟壑的草丛中的羊肠小路,以及沟底水流中预先有人垫上的砖头、石块或树干。在我的儿时记忆中,很少有什么道路是坚实、平坦,一通到底的,你总得不时跨越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沟沟坎坎。

因此,道路可以被看作是,在 " 寻视 " 的意义上,将不同的标志物、目的地串联在一起的结缔组织。重要的是联结,而非道路本身。在乡村社会中,道路绝非是严格布局和精确测量的产物,它带有某种随机性乃至任意性,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也没有什么障碍是不能越过的。只要有人,就会有人积聚的部落或村庄,就会有劳作、娱乐或游戏的一个个场所。在这些目标物或场所之间,道路随时随地被行人的脚步 " 开启 " 出来,扩展、交错、延伸,成为越来越多的人遵循沿袭的某种踪迹。

如果被开启的道路很久没有人走,它也就渐渐地荒废,其踪迹或被时间抹除,或被杂草覆盖,最后无一例外地被一望无垠而总是沉默不语的大地回收。

乡村道路的这种模糊性、随机性和任意性,所象征的是生存本身的无规定性。而所谓的人的命运,正是这种无规定性的产物。人在一生中所经历的,不是可以被精确测量并被预先知晓的均质化时间,而只是一种 " 绵延 "。在绵延之中,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就会有怎样的命运。它无法被确切地预知,也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变数。

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罗伯特 · 穆齐尔曾经区分过人类社会两种截然不同的 " 历史道路 "。其中之一是 " 台球 " 的道路——它一旦被击出,只能一味向前,伴随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既定轨迹。不用说,我们今天就行走在这样一个被计算出来的、可以提前预知的、甚至是不可更改的道路上。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无命运的。

另一条则是 " 云朵 " 的道路。云朵在聚合、离散和移动时的轨迹是不可预测的。它可以走走停停,也可以站住不动;它可以快速移动,也可以四下张望;它可以在一个瞬间突然消失,也可以在下一个瞬间重新聚合;它想去某个地方,但命运或许最终会将它带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

不久前我与一位友人在北京有过一次公开对谈。在回答听众有关 " 人生道路 " 的提问时,他不假思索地这样说道:在我们小时候,没有多少道路可供选择,可你仍会觉得生命有无穷的可能性。而在今天的社会中,道路随处可见,但你反而时常会觉得无路可走。

我觉得这位朋友也是从 " 踪迹 " 与 " 开启 " 的意义上来理解道路的。没有开启的愿望、决心和行动,就不可能有所谓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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