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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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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 90 年代初,在郑重兄的努力下," 上海徐悲鸿艺术研究会 " 成立,廖静文、徐庆平母子也来了,并登门拜访了谢稚柳先生,聘请他担任首任会长。母子走后,我便问谢老:" 近几年,大家都在抨击徐悲鸿,说他搞中西融合,把中国画的传统给破坏了——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谢老淡淡地说了一句:" 仁者如射。" 我会心一笑,应以:" 君子求诸己。" 谢老说:" 正是。"

徐悲鸿自画像

对徐悲鸿的批评,并不自上世纪 90 年代始,早在 1947 年便甚嚣尘上了。从当年的 10 月到年底,以北平艺专三教授(秦仲文、陈缘督、李智超)的 " 罢教 " 事件为发端,引发了以 " 北平美术会 " 为主体的一批 " 传统 " 中国画家群起而攻,对徐悲鸿 " 中西融合 " 的 " 中国画改良 " 作出了 " 不懂国画 "" 摧残国画 " 的严厉指责,实开今天认为徐悲鸿 " 不懂传统 "" 破坏传统 " 之先声。徐悲鸿的中国画创作包括教学,不走纯传统的路子不假,秦仲文们的中国画创作和教学,恪守传统也是真,那是否就可以因此而认为,前者是 " 不懂传统 " 的,后者才是 " 懂传统 " 的呢?我认为未必。

李智超画作

所谓 " 画者文之极也 "(邓椿《画继》)。中国画的传统,很重要的一条便是诗书的修养。徐悲鸿虽然致力于 " 笔墨加素描 " 的画学探索,但他在古诗文方面的造诣,尤其是书法方面的成就,实在是远在并世的大多数 " 传统 " 画家之上的;至于今天的 " 传统 " 专家包括画家和画论家,就更不足以与之同日而语了。

他的文言我们经常可以读到的不少于 50 万字,无论著述还是序跋,札记还是随笔,如《悲鸿自述》《从意大利到莫斯科》《东归漫记》《艺术之品性》《艺术副刊发刊词》《八十七神仙卷跋》《中西艺术之异同与比较》《美术之起源及其真谛》《泰戈尔翁之绘画》《对泥人张感言》《故宫所藏绘画之宝》《齐白石画册序》《张大千画集序》……驾驭文字的能力,真所谓 " 游刃有余 "!不论观点的独到,单论文章的精彩,体性、情理、神思、风骨、文采、藻饰,莫不信手拈来,自然劲健,畅神适意,痛快淋漓。其气局的恢宏,上接唐宋古文,无论明清小品,在 20 世纪的中国画家中罕有其匹!他的诗词,虽然未见多作,但偶有吟咏,如《赠赵少昂》:

画派南天有继人,赵君花鸟实通神;

秋风塞上老骑客,烂漫春光艳羡深。

又如《跋李桦天桥人物》:

几个南腔北调人,各呈薄技度余生。

无端落入画家眼,便有千秋不朽情。

再如《沙坪坝》:

此夕晴空倍好看,临窗惟觉月光寒;

盘餐灯火艰难甚,坐对瓶梅食饼干。

虽然称不上一流,但也可以看出其功力的扎实,实乃 "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如果能经常创作,其诗名是绝不会在齐白石之下的。

至于其书法更卓尔不群,不仅在并世的中国画家中是出类拔萃的,即在整个 20 世纪的中国书坛也是第一流的。书风受康有为的影响出于北碑,但江南水土的性灵又使其拥有南帖的风韵潇洒,结体变横为纵,欹侧随意,飘然轩举;用笔中锋裹毫,简洁凝练,点画使转,几同金石铿锵,而墨韵氤氲,别有水木清华。论 20 世纪的碑学书法,与于右任一文一武,堪称双璧!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今天众所公认的民国时期传统中国画的代表画家之一齐白石,在当时却遭到 " 传统 " 画家们近乎一致的诋毁,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乡下的木匠,根本不懂中国画而 " 倚老卖老 ",他的作品更是胡涂乱抹的满纸 " 恶俗 ",不登大雅之堂。可是徐悲鸿却对他青眼有加,认为他的画 " 其道几矣 "" 茫无涯矣 "。徐不仅在 1928 年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和 1946 年任北平艺专校长时," 三顾茅庐 ",聘请老人出山为学校教授,而且倾尽心力为之出版画册、扩大影响,更斥资购藏了老人的作品达 86 件(套)之多!这,便是齐白石在赠徐悲鸿的一幅山水题跋中所写:

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

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

谓我心手出怪异,鬼神使之非人能;

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汗满淋。

齐白石所自出的是明清文人写意画的传统。徐悲鸿推重齐白石,虽然足以证明他是懂传统的,但只是懂的写意画传统啊!而中国画的传统中,还有着唐宋画家画的传统,他又懂不懂呢?这方面也有例子,便是张大千和谢稚柳。

齐白石山水画

众所周知,唐宋画家画的传统,自晚明以降文人画兴便一蹶不振。进入民国,张大千、谢稚柳等极少数人以特殊的因缘际会认识到并致力于以 " 真工实能 " 的宋画为中国画传统的 " 正宗大道 ",更于 1941 年西渡流沙,面壁石室三年,甚至向藏族的画师取经学习,终于由 " 池沼 " 而奔 " 江海 ",唐宋传统得以振衰起溺,遁光重耀。但在大多数的 " 传统 " 画家眼里,唐宋传统不过只有 " 工艺的价值 ",没有 " 艺术的价值 ";敦煌壁画更是 " 水陆道场工匠画,庸俗不堪,画家沾此气息便入魔道,为大千惋惜 "(叶浅予《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画册序》)。然而,徐悲鸿却把张、谢二人聘请到自己主持的中央大学艺术系任中国画教授,他甚至评价张大千为 " 五百年来第一人 "!

综观徐悲鸿的传统观,除了对董其昌、" 四王 " 的正统派有过激的偏见,他对中国画优秀传统的认识之全面、深刻,是远在某些 " 传统 " 画家之上的,尤其是对唐宋画家画传统的存亡继绝,与张大千有殊途同归之功。显而易见,那些抨击徐悲鸿的 " 传统 " 画家和徐相比,究竟是谁 " 不懂传统 " 呢?至于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尤其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蹈死不顾地奔走海内外募捐救亡,徐悲鸿的忠义精神相比于闻一多《画展》一文所记同时 " 传统 " 画家们的 " 烟云 "" 风雅 ",究竟又传统孰归呢?

徐悲鸿于中国画致力于探索 " 中西融合 " 是真,秦仲文们于中国画走的是传统路子也不假。那么,是否就可据此定论,搞 " 中西融合 " 就是在 " 破坏传统 "?或者说,传统中国画的式微是因为有人搞 " 中西融合 " 而导致的呢?

《论语》有云:" 为仁在我,岂由人哉。" 又说:"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孟子》亦云:" 仁者如射。" 又说:"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它们的意思都是说,任何事情做得好不好,责任都在自己;尤其在没有做好的情况下,更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决不可归咎于别人。就像足球没有踢好,绝不能怪陈梦打乒乓。既然徐悲鸿在搞 " 中西融合 " 的 " 中国画改良 " 而没有搞纯传统,那么,传统中国画的不振,又怎么能说是被他 " 破坏 " 的呢?

我们知道,艺术不同于科学的一个重要分别,在于科学的真理有两大特点:一是一元性,一个观点一旦被证明是真理,与之不同的便是谬误;二是普适性,任一真理适用于该范畴内所有的时间、空间、条件、对象。艺术的真理也有两大特点:一是多元性,甲是真理,乙、丙、丁……也可以是真理,甚至与甲正相反对的戊也可以是真理;二是针对性,任一真理都只适用于特定的时间、空间、条件、对象,一旦用到另外的时间、空间、条件、对象便可能沦为谬误。同样,中国画包括整个传统文化的真理也是多元的。它既可以是传统的,也可以是 " 中西(外)融合 " 的;传统中,既可以是强调 " 画之本法 " 的唐宋画家画,也可以是强调 " 画外功夫 " 的明清文人画;" 中西(外)融合 " 中,既可以融合古典,也可以融合现代。尤其是相比于自我更新的纯传统,中国文化更值得我们珍视的一个优秀传统,恰恰是 " 吐故纳新 " ——包容、借鉴、吸收、消化异质文化的 " 中西(外)融合 "!如潘天寿所说:"(中国)历史上最活跃的时代,就是混交时代。因其间外来文化的传入,与固有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产生异样的光彩。" 从 " 用夏变夷 " 到 " 洋为中用 ",数千年中外文化的交流格言,都说明了两个性质不同的文明,从来就不是绝对地不能融合,而在于怎么融合、融合得好不好。每有人以郎世宁为例,断言 " 中西融合 " 是只能葬送传统的此路不通。那么,又是否可以 "(吴昌硕)风漫中国……(中国画)荒谬绝伦 "(傅抱石语)为例,宣告 " 三绝四全 " 是弘扬传统的山穷水尽呢?

关键是,主张任一真理的人,都应该把自己所认定的真理贯彻、落实在自己的创作、教学中,而不可强行要求别人的创作、教学也奉行自己的主张。潘天寿说过:" 以自己晓得的东西排斥自己不晓得的东西,这不是学者的态度。"

我们看徐悲鸿,他自己的创作、教学所推行的是 " 中西融合 ";但并没有要求齐白石、张大千的创作、教学也搞 " 中西融合 "。再看潘天寿,他自己的创作、教学所推行的是 " 三绝四全 ",但并没有指责徐悲鸿、林风眠的创作、教学没有搞 " 三绝四全 " —— " 和而不同 ",这才是中国画的传统,更是中国文化的传统。

需要说明的是," 中西融合 " 并不是徐悲鸿本人的措辞,而是他人,尤其是后人对其画学思想的概括。这样的概括不免给咬文嚼字的好事者以口实,认为徐在中西绘画的关系上失去了 " 控股权 ",平分秋色必然造成不中不西。其实,徐悲鸿本人的表达是 " 中国画改良 "。1920 年,他发表《中国画改良论》明确提出:

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功夫五分,四分在中,仅一分用于西,可见传统正是其 " 改良 " 的根本。那么 " 西方画之可采入者 " 又是什么呢?在徐便是写实的素描,即所谓 " 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

问题是,包括中国画在内的中外一切造型艺术并不都是写实的一家眷属,而也可以有写意的、抽象的,乃至装置的、观念的……所以,这样的说法未免以偏概全。但事实上,徐悲鸿的本意绝不是想以此来否定非写实的艺术,而是为了力挽中国画写实传统的衰颓。否则的话,他也就不会充分肯定金冬心、齐白石等的艺术了。但 " 不薄今人爱古人 ",他更看重的则是在重振写实的绘画。

我们看传世的宋画,尤其是徐熙、李成、范宽、燕文贵、郭熙的水墨,无不具有素描般扎实的造型功夫,以笔墨融合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形象塑造,惟妙惟肖!然而,从晚明以降,这样的画风竟被 " 尽充下驷 "" 不复可问 "(李日华)了!" 池沼 " 的风景当然也很幽美,但 " 江海 " 的汪洋壮观就该排斥吗?" 垂绝者继之 ",在这一点上,徐悲鸿与张大千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但在具体的做法上,二人是殊途的——张是从唐宋传统中深挖,徐则是借鉴西方的素描。

从他个人的创作,尤其是最能代表其艺术成就的骏马,处处是素描,却不见素描,体面变成了结构,结构变成了笔墨!仿佛是吴道子 " 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有余,运斤成风 "(苏轼)," 一洗万古凡马空 "(杜甫)!堪称以 " 笔墨加素描 "" 改良 " 中国画的典范,完美地实现了写实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除马之外,徐悲鸿的水牛、公鸡、喜鹊、猫、仕女也画得相当出色,既融汇了西法,又是传统的笔精墨妙,以形写神而形神兼备。谢老特别给我讲过徐悲鸿画杜甫的 "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 诗意,仕女的形象取《诗经》的 " 硕人其颀 " 而绝去明清的小眉小眼、弱不禁风;而令人不解的是,仕女所倚靠的竹竿,放笔直扫而下竟没有侵入人物的背部!谢老当年便向他请教是怎么做到的,徐答:这很容易的,只要按人物的背部剪一个纸板覆在上面,便可纵笔直下而不侵背部了。这是何等的颖慧!以如此的颖慧,当然绝不会为传统所囿、为西法所误。反映在他的中国画教学中,则与潘天寿的体系南北相映,各领风骚。在潘,以 " 三绝四全 " 的 " 画外功夫 " 为基础,培养出的是一批传承传统,尤其是 " 三绝四全 " 写意传统的人才。在徐,则以素描造型的 " 画之本法 " 为基础,影响、培养出的是蒋兆和、李斛、宗其香、吴作人、李可染、尹瘦石、刘勃舒、黄胄、杨之光等创新传统,尤其是写实传统的人才。更要指出的是,新中国美术 " 红色经典 " 中的人物画创作,无不直接间接地受到徐悲鸿 " 中国画改良 " 思想和 " 笔墨加素描 " 方法的影响。

徐悲鸿《倚竹仕女》

看 20 世纪的中国画史,论创作,徐悲鸿包括林风眠的 " 中西融合 " 所取得的成就,与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吴湖帆的传统自强具有同等的意义;论教学尤其是学院教学,徐悲鸿的体系与潘天寿的体系更如鸟之双翼,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君向潇湘我向秦 "(郑谷)," 吴人何苦怨西施 "(罗隐)。一定要说当代美术教育在传统人才的培养方面有所缺失,那也不应该归咎于徐的体系,而应该反思我们在实施潘体系方面的不足。反观与秦仲文等同时代的齐白石、张大千等,为什么能在徐悲鸿致力于中国画改良的形势下,创造出传统的新辉煌,不正是因为他们奉行了 " 为仁在我不由人 " 的常识,致力于提升自己的传统功力而不是指斥徐悲鸿的 " 中西融合 "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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