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以后,母亲在露台上进行着的传统农业种植,日渐唤醒了我的童年。
暮晚晨曦中,一次次拉开阳台、露台间玻璃门,我站在风中长久望着这些长势良好的蔬菜,深感慰藉,有一种深刻的获得感。
是久居都市三十余年,不曾感知过的。城市生活一贯给予人挫败感、无力感。你深深努力,一刻不曾放弃过淬炼自己,却注定不能获得。不同阶层间的巨大鸿沟,无以跨越,甚或种种不公,总是令人心碎。一旦置身农业文明天空下,一颗心被反复感染着,自然变得笃定从容。
农业文明永远遵循一个定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造物真是神奇。立夏后,四棵茄子、六棵辣椒、两棵秋葵陆续来到我家露台花盆中。彼时,众菜苗盈盈一握的柔弱,太阳乍出,集体被晒得蔫了,早晚洇一遍水,不及几日,皆挣扎着活过来了,开始抽枝散叶。不及一尺高时,茄子、辣椒忽地开了花。茄子紫花,辣椒白花,并非大张旗鼓地,只悄悄将头低着,谦卑地开。四五日后,花落,果出。分别是青茄、薄皮椒。
晨曦未开,夏风徐徐吹拂。我蹲下,久久欣赏着这些蔬果,禁不住要抚摸它们了。
一日,阳光曝晒中,我妈拿一把小铲,沿着茄子、辣椒植株深挖,说是老外公教过她的,让根系也晒晒太阳,待黄昏时,将土重新复原,描点淡肥,更易于吸收养分。我妈平素打理鱼虾时,留下内脏之类,沤了一点有机肥,她将之一点点埋进去,再将干土层归位,顶层覆上一圈枯草、毛豆壳之类,以防大雨后泥土板结。蔬菜植株,也是与人一样,需要呼吸的。
花盆中,杂草是一株没有的,刚刚萌芽,便被我们母女清除了。植株周围的泥土中,忽然爬了几只蜗牛,似从天而降的。这种小动物喜食秋葵叶,静静爬上去,钻出若干孔洞。我大着胆子捏住它们,抛入楼下草丛中。过几日,它们又来,或许是自楼下寻着味儿长路迢遥地爬上来的。为了更好地供养茄果,将宽大叶片剪去些许。这青茄迅速会了意,一日日飙窜,自芒种到夏至,仅仅两周,便拳头那么大了,从枝丫垂坠,直插花盆土中,为防它底部溃烂,又给垫上一层食品薄膜,尽情长去吧。一日,母亲自语:头茬茄子易老,还是要提早摘回来的。
一只茄子不够一碟,怎么办?清早,带母亲去遥远的菜市,买回一只有机茄。如此作伴,便够一餐。
青茄清蒸最好。拍点蒜蓉,搁油盐适量,一同蒸透。中火十分钟,茄子稀烂如糊,滗尽多余水分,混入蒜蓉油盐,拌匀,是谓茄糜。是有机菜蔬,果真吃出了童年滋味。
一个在工业化文明里生活三十余年的人,对于童年滋味不免生疏,却被一只平凡茄子唤醒——需要怎样歌颂农业文明下的有机种植呢?
童年的路很长很长,要用多少文字,才能抵达?
汉语,是我终生依靠的唯一路径,别无其他。在这漫漫小路上,我的外公又活过来了。因为几棵茄子,我母亲谨遵他的教诲,至今犹记农业种植的关键步骤。还有我的外婆呢,作为一个家境优渥的小姐,常年在阁楼上绣花的她,末了嫁给孤儿外公,甚至不会家务。去菜园,她也不太会撇菜,慢慢地,现实生活锻造着她,改变着她。老太太什么农活便也会了。
可惜,他们不在了。
盛夏来临,正值果品大量上市。每每买回樱桃、白杏、枇杷、荔枝等多汁水果,督促我妈品尝时,她一贯推辞,无非一句口头禅:不饿就不想吃。可是,我的外婆一生也无福享用到这些果品,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露台上,辣椒结了五六只,深青色的,坠在低端枝丫上。小白花持续绽放,依然将头低了,愈发贞静。
盛夏,一年里最为蓬勃的日子。草长花开,生生不息。菜蔬咫尺处,一株白玉兰,自小满初开,到了夏至,枝头尚有最后一朵白(下图)。这个夏天,它一共盛开三十二朵花——周遭空气都是蜜,香气浅淡,辉映着平凡的茄子辣椒安静生长。小园中,黄月季开了三茬。仙人球的花,酷似昙花。文竹愈发绿些,无数细小针叶盘成一爿绿蛛网,夏风簌簌而过。鱼尾葵披了一层青绿的翠。
夏至驾到,植物们仿佛有些累了,纷纷将自己埋首于绿中歇息。楼下,一蓬洗澡花昼伏暮开,桃红片片。紫薇蓄势待发,好好绽放一场,白的,紫的,桃红的,喧喧闹闹的,是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律动。
我家柿子一日日鼓胀起来。大风掀开巨大叶片,绿果毕现,沉沉低垂,如小提琴始终在慢板,一下下轻挽盛夏晚风。
薄暮昏暝中,鸟雀归巢,乳燕们在十一楼的高度孜孜学飞……城市的晚霞中,也有静谧,不比乡下那么辽阔。
久居都市,视野愈发狭窄,多年不见银河了。它一直横亘于梦境之中,一如童年夏夜千百亿颗星辰,永远栩栩目前。
你心中有什么,眼前便会一直到来。
入夏以来,北纬 35 度的这座城市,雨水一场接一场。樟树下生出一圈圈白蘑,大于掌心。砖缝处,青苔历历,古诗一般幽深灵动。目力所及处,绿天绿地。
一丛丛芭蕉,在夏风中勃发无限,是深邃广阔的绿,给予人浩渺之感,是大提琴拉出的凝重庄严,当真美如松尾芭蕉的俳句啊。芭蕉这明亮的绿,总是让我想起远方,想起云南,想起广深绵延的哀牢山——当我在飞机舷窗前久久眺望苍茫的云贵高原,总归是玄幻的异族之美。
长江中下游地区,每年总要被一场巨大漫长的梅雨季所困,江淮平原亦如是。世间所有的绿叶俱在黏人的高温高湿下涅槃,绿得发亮,绿得齐声叫喊,是车马喧喧的绿,浊世滔滔的绿,也是永生永世的绿,令人类所有眼睛一日日受洗,得以安享稀有的静谧。
这世间广袤的绿,原来是有神性的。
抬首天空,夏月永远升在东南方,孤零零的,不比晚霞归山的壮阔之美。
发现没有,人在盛夏,仅仅独对晚霞满天,也不必忧伤彷徨,一颗心永远浩瀚,简直无坚不摧,可以装下一切圆满残缺喜乐伤悲。
昨日天气预报言,接下来三日大雨中雨暴雨。
今日清晨,大雨尚未倾盆,所有高大乔木在风中醺醺然翻滚,如癫如狂。我什么也不想做,身心皆懒,一直在荒坡草地上坐着,像小时候那样,任我的牛沉溺于无边的青草……
童年的我手里擒一根棍子,坐在高耸的圩埂之上,被四野八荒汹涌的稻浪包围。咫尺处,小河窄亮,一路逶迤,去了远方。天那么虚无空阔,地被不同层次的绿填满,南边隐隐有青山剪影。眼前稻田中,白鹭飞起,翩翩悠悠于绿浪之上,别具仙气。
一个孩子和她的牛,肺腑肝肠里皆为青草甘甜气息氤氲着,什么也不必想,静静往来于天地精神之中。
在皖南,芒种夏至之间,早稻初穗,渐扬花。农历五月的薰风最是蒸人,处处尽显狂野蓬勃之力。稻花洁白,一簇簇,小而美,流苏一般扑棱扑棱,似朝阳下带露的微风,窸窸窣窣,吹过一切虚无,是无处不在的细碎之美,也像无言的抚摸,广阔浩瀚如星辰,一如夏云之斑斓,正是《诗经》里面的中国啊。
一个人究竟还要活多少年,才能将他的童年准确叙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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