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秀延河的左岸,叮当有声,李忠厚老汉正在岸边的石层上,凿一副碾盘。河谷间吹来些小风,地里的麦子已经秀穗,风中掀着一个一个的绿波浪。五米、花生、洋芋之类青苗,绿葱葱的,有半扎高了。
顺着河岸,吵吵闹闹地过来了一拨人。走在前面的是李文化。小伙子经了这几年的磨炼,单薄的身材已经变得硬朗多了,脸色也显得比以前红润,说起话来,也敢跟人对视了。一股青春的东西正洋溢在他的身上。他见不得磨磨蹭蹭,所以现在一个人离了队伍,前面走着,边走边亮开嗓子,唱着那些代代相传的高原野调。
相形之下,张家山是有些衰老了。背比以前有些驼了,头发楂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硬了。刚走了不到三十里山路,他的步子拉着地,明显地有些拖不动了。
谷子干妈有些心疼他。
河岸上栽了些"柳树"。文化人把这叫"塞上柳"。有一株"柳栽",根部活着,生着些柳枝,上边却已经干了,光秃秃的。谷子干妈走过去,两手抱住,使劲一掰。柳木棍倒是扳下来了,可是她抱着个柳木棍,跌了个"尻子蹲儿"。
谷子干妈用手挂着棍子,站起来,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然后将棍子交给张家山。
"你眼里,我非得拄这棍子不可么?"张家山有些不高兴,摆摆手不要。
"不要還强了!不是那二年了!"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就接过了棍子。
"笃笃笃","笃笃笃",棍子墩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河谷。声音和李忠厚老汉那"当当当"、"当当当"的凿碾盘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李文化腿快,他已经走到李忠厚跟前了。见李忠厚在凿碾盘,他停住脚步,一边等人,一边看着。
李忠厚见是李文化,隐约认得,于是抬起下鹗,指了一下旁边的水罐儿。
李文化明白这是叫他喝水,"不客气了,李干大!"李文化说着,端起水罐儿,扬起脖子,将水喝干。
"李干大,打搅一下!"李文化蹲下来,煞有介事地说。
李忠厚的锤声停了,扬起脸:"还有啥事?"
"我有个爱好,就是收集名人名言,听六六镇的人说,你肚子里的古董,多着哩!李干大,你能不能给我倒一倒,让我增长增长见识,也好有个长进!"
李忠厚笑着说:"名人才有名言哩!我一个乡巴佬,这辈子,走州过县,都是有数的几回,我能说出什么?你不要听人瞎曰曰,我有时候发干,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些调皮话,那是打耍耍哩!"
"那也是文化!李干大,就你那调皮话,给我说上两句吧!"李文化紧张地从腋下取出个皮夹,打开来要记。
见李文化确实出于真诚,李忠厚说:"真要我说?"
"真要!"
"那我就说一段给你听!只是,李文化,你听了,不要笑话我,也不要给镇政府揭发我,说我这老汉思想有问题哩!"
"我不说!"
"那好,我就显能了,李文化,你知道从古到今传下来一句话:啥叫四香?"
"‘四香’是什么,我不知道!"
"谅你们年轻人也不知道,告诉你,四香就是‘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瞌睡……’"
"这一点也不香嘛!还有啥…"
"小姨子的嘴!"
"好好!大文化,大文化,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这四样东西,确实一样比一样香!"
李文化赞叹着,提起笔来记录。
后边走来了张家山。到了李忠厚跟前,张家山清了清嗓子,要打招呼,又一怔,先把拐杖扔了。
谷子干妈在后边,数落了两句,拾起拐杖,夹在自己胳肘窝里。
"打碾盘?"张家山朝罐子里,探了探头,见瓦罐已经见了底了,于是咽一咽唾沫,没话找话,问道。
"打碾盘!"李忠厚回答。
"几个儿子?"
"三个!"
"三副碾盘,够你老东西打的!"
"自己的罪,得自己受!"
"咋样往家里搬理,隔着条河?"
"那儿有桥!"
张家山顺着李忠厚拿着锤子的手望去,见那儿有座桥,而李文化,已经开始过桥了。
李文化得了"四香"这句话,心中欢喜,细细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意思,不由得边走边笑。正要过桥,又见一个叫王禄的老汉,扛了把锄头,从桥上过来。
"王干大,你知道啥叫‘四香’?"李文化问。
"李文化,你没头没脑地问我这话干啥?告诉你李文化,你王干大不但知道啥叫‘四香’,还知道这世界上,啥叫‘四臭'。"那王禄说。
"还有‘四臭’这个说法?"李文化有些诧异。
"当然有!你想不想听?"
"想听!"李文化又掏出个小本来。
"杀了猪的水,连疮腿,娃娃的尻子,老汉嘴!"
李文化低头想了想,觉得这四样东西,确实是一样比一样臭,于是点点头,表示叹服。点罢头,继续赶路,走到桥的中间,又遇见个赵老大。李文化想人前卖弄一下,就拦住赵老大,问道:
"赵干大,你知道啥叫‘四香’、啥叫‘四臭"?"
"啥叫"四香"‘四臭’,我不知道,不过……"赵老大谦虚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知道啥叫‘四软’、‘四硬’!"
"咋个说法?"
"姑娘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尿泡,这是四软。‘铁匠的钻子,石匠的凿,小娃牛牛,金刚钻’,这是四硬。"
说罢,赵老大一闪身子,过去了。
李文化合上本子,感叹地说:"鼻子底下一张嘴,只要肯问,到处都是学问。你看我今个儿,尽遇上些大文化。"
以上是扯淡,和这"碾盘事件"没有丝毫的关系,重要的是这李文化一番打搅,为我们打搅出来三个人物,一个李忠厚,一个王禄,一个赵老大。
现在,这三个老汉,站在了碳盘跟前。
李忠厚已经将碾盘凿出,一个完整的青石板上,他用凿子凿出一个很大的圆。然后,再加木楔子,顺着留开的石口,斜着凿进去,碾盘慢慢地松动了。接着,他又用一根铁的撬杠,伸进石口,一闪一闪地撬起来,试图让碾盘与石层脱离。
李忠厚正撬着,一前一后,王禄和赵老大来了。遇到这类事情,邻里之间搭个手,是正常的事情。王禄、赵老大问一句:"打碾盘?"不待回答,就凑上前去帮忙。
这样,三个老汉,李忠厚唱主角,站在撬杠的顶端,两手抱住撬杠,屁股坠地,用全身的力气往下拉。王禄、赵老大分列左右,双脚跳起来,往下压。
这个活儿,一半用的是力气,一半用的是巧劲儿。三个人,都是石头渣子里滚出来的老石匠,干起这活儿来,得心应手,配合默契,一阵"嗨哟嗨呦"号子声喊过,一块完整的碾盘,离了那石穴儿,侧棱地停在那里。
三个老汉鼓起余勇,将这碳盘立起来,又滚动到离河岸远一点的一个坡坎边,立着靠在那里。
这桩事算是干完了。现在,三个老汉喘着气,圪蹴在那里,抽起了旱烟。
那王禄和赵老大,原来是没有过门的儿女亲家。瞅这个空儿,王禄对赵老大说:"赵亲家,咱们那儿女婚事,啥时办理?"
赵老大说:"媳妇我给你看着哩,跑不了!过了忙罢再过门吧,让她帮家里,收完了麦!"
王禄说:"那好!一天不过门,我这心里是一天不踏实!"
王禄接着又对李忠厚说:"李干大,这么重的东西,你咋往回搬哩?我都替你熬煎!"
"咋搬?"李忠厚咂了一口旱烟,说,"赶明个儿,叫上八个后生,从桥上抬过去!"
"叫我家小毛,也来给你帮忙!"王禄说。
"小毛就免了吧。十亩地里一棵苗,他是个金贵身子。况且,刚才不是说了,过了忙罢,就结婚!"
"乡里乡亲的,说这种见外话!一定,叫小毛一声!"
"好!"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作"麻绳单从细处断",这句话这一次又说准了。第二天,抬碳盘过桥的时侯,桥突然塌了。八个后生,别人都好好的,单单塌死了个王小毛。
桥是一座临时性质的桥,全部用圆木搭成。圆木的连接处,用铆钉铆定。这桥,冬天搭上,赶夏天第一次涨水拆掉,年年如此。
木头是有些朽了。八个后生,抬着碾盘,走在桥上时,桥承力过重,吱吱呀呀直响。响的同时,还左右摇晃,八个后生,随着晃动,一闪一闪的。
李忠厚跟在后边,手背着,手里拿着根烟袋,他一个劲地侧下身子,伸长脖子往桥下看,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人没长前后眼,要知道会出事,而且是出在独根苗王小毛身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叫抬这碾盘的。
到了桥的中间,桥摇得更厉害了,桥下是湍急的河流,看了让人头晕。
突然,吱吱呀呀的一阵响,桥上蓬着的几根圆木,齐茬断了。八个后生,扑扑通通地全部掉进了水里。
别的后生都扶着木头站起来了,李忠厚扳着脑袋数了数,独独不见个王小毛。"屙下了,小毛让碾盘给場住了,快捞!"李忠厚带着哭声说。
一块门板,将个王小毛的尸首,抬进了王禄家。进门的那一刻,李忠厚实在是不敢进,但是事情已经趸下了,没法子的事情。门板在前,李忠厚在后,他跪在当院,说:"王干大,怕怕处有鬼,这事,摊到咱们头上了。"
王小毛躺在门板上,好像睡着了一样,面孔白白净净的,身上红背心,水浸过以后,还没有干,红艳艳的。
这事对王禄不啻是一声睛天霹雳。王禄不信这事: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咋就成了一具尸首了。他上前来往起扶儿子,扶起来,手一松,儿子又躺下了。好久,王禄才明白,这事是真的,他的独生子,确实是死了!"
王禄抱住王小毛的尸首,放声大哭:"好孩子,你还没有活人哩!大正乍舞着,忙罢以后,给你办事哩!你咋说声走,就连一句话也不留,抛下大、妈,自个儿走了!"
李忠厚走过来,往起拉王禄。
王禄一把格开李忠厚的手,他边擦眼泪,边冲着李忠厚吼道:"李忠厚,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怪你,怪我家小毛阳寿到了;也不要你偿命,只是,三天之内,你拿出八干块钱,算是命价,你拿不出,我家小毛,你往你家烧火炕上抬!"
这天六六镇逢集。张家山、李文化闲着无事,便在集市上转悠。一头毛驴"咯哇咯哇"地叫着,吸引了张家山的注意。抬头看时,见一头毛驴,拴在树上,毛驴头上插了一根谷秆,李忠厚老汉,灰塌塌地圪蹴在毛驴跟前。
"李干大,你在卖驴?"张家山过去搭讪,他掰了掰驴嘴,拍了拍驴nao脑门,又说,"这驴正是出力气的时候,你咋舍得卖?"
"等钱用!"李忠厚闷声闷气地说。
"那一台碾盘,打出来了么?"张家山记起河滩上那台碾盘的事,又问。
李忠厚正待回答,冷不丁地蹿出个李文化。
"李干大,是你在这里,真好!你把你肚子的部些名人名言,再给我掏一掏。你瞧,四香,四臭,四软,四硬,我都记到这上头了!"
李文化说着,扬一扬黑皮夹。
张家山见李忠厚验色不对,于是训斥李文化:"你这娃娃,一满没个眼色,你不见你李干大,心里有事!"
李忠厚眼泪都在眶里打转了,他强作欢颜,说:"我再给你说个"四大难听’吧,李文化!"四大难听’是‘铲锅,发锯,驴叫唤,瓦渣滩里磨铁锨’。你张干大说的有理,确实,我今个几心情不好。等我哪一天,心情好了,坐下来,多给你说!"
李文化到底年轻,不知道个轻重,得了这句话,喜滋滋地嘴里念切着"铲锅发锯驴叫唤……"夹着他的黑皮夹儿,一颠一颠地走了。
张家山说:"李干大,有什么难事,你不访给我说说。说出来,看能不能帮你拿一个主意。不要憋到肚里,憋到肚里,会憋出病的!
"张干大!"有张家山这一句话一引,李忠厚登时抽泣起来,他说,"怪来怪去,就怪我!谁叫我去打那个碾盘,我是手咬了;谁叫我叫人家王禄家小子来抬!尔格,碾盘把人塌死了,王禄要我三天之内交出八千块钱来,拿不出钱,他就要将尸首往我家炕上抬,好张干大,明个儿就是期限,我就是锅卖铁,也凑不够八千块呀!你瞧,这头毛驴,就是出手,也不过二百来块呀!"
"王禄那样说,未必那样做。人在事中,急了,难免说些没深浅的话!"张家山宽慰道。
"他是认真的!"
"李干大,你不要心焦,赶明儿,我到你们‘三姓庄’,打劝打劝王禄!"
"乱子已经惹下了,张干大,你就是来,能顶啥用?自己的罪,自己受吧!"
这些话说了的第二天,也就是出事的第四天,王禄和婆姨,用门板抬着王小毛的尸首,进了李忠厚家的门。这时,李忠厚一家,正在吃饭,李忠厚见了,赶紧站起来,又是让座,又是让吃饭。
"我叫你吃你娘的×!"王禄和婆姨将尸首往炕上一放,那王绿,顺手从灶火里,抓起一把灰,扬到锅里,嘴里骂道,"把我儿给灭了,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家子消消停停地在吃安宁饭!"
王绿说活的当儿,婆姨抱住尸首,大哭起来:"可怜我的娃呀!你走了,你轻省了,丢下我们这两个棺材瓢子,谁抬埋呀!"
女人一哭,大家也都陪上落泪。李忠厚的婆姨撂下饭碗,来劝王禄婆姨:"他干妈,你的身子要紧,那是娃没福,阳寿到了,不怪咱们!"
这活是没说好,王禄婆姨听了,骂道:"你!谁说我娃阳寿到了!你家李忠厚是小鬼,硬把我娃勾引上奈何桥的!"
李忠厚推开自家婆姨,让她不要多嘴,然后从身上,摸摸索索,掏出一沓钱来:"他干大,你看,窑里的家当都打掇净了,连那头毛驴都卖了,满打满算,一共凑了一干五百块。这钱你先拿着,我再慢慢想办法,我是做下这鳖事了,我认!"
"你看你那个凄惶劲!你这么说,好像是我讹你似的!"
"我咋敢说你讹我,没了人,用钱补补心,我心里也好受些!只是,你这数额太大,你就是把我杀了,一时半刻,也凑不下这个数呀!"
"我的儿呀,你走得好可怜呀!王禄哭两声,然后,一把打落李忠厚手里的钱,他说,"李忠厚,这回是个难,你就把这难做了吧!凑不够八干块,这尸首,就先在你家炕上停着吧!"
说罢,王禄叫婆姨:"咱们走!"
婆姨又哭了两声,被王禄拉走了。
李忠厚的大小子已经长成了,五大三粗,火爆牌气,那天抬碾盘,他也参加来。刚才王禄和婆姨抬着尸首进门,他努了几努,想发作,又想到自家有短处在人家手里,于是忍了。这下,见王禄真的把尸首抬来了,他恼了,撵出门,叫道:
"王干大,天底下哪有你这号做事的!你把尸首放在我家,让我们家这光景,咋过哩!我大良善,可是我不依你!"
王禄见这小子,气冲冲的,一副闹事的样子,他拧了拧脖子,不理,自走自的。
"塌死的为啥不是我?没人疼,没人爱,又没有个媳妇,老天为啥不睁眼把我给塌死?"大小子站在门口,冲着王禄的背影,双手一拍大腿,吼道。
集市上,听了李忠厚一席话,张家山心里,一直放不下。第二天,他领了李文化,来到三姓庄,调解这一场事情。
他是来迟了一步。李忠厚家里,王禄刚走,尸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那李忠厚,跪下一条腿,正在捡地上的钱。
"咋回事,王禄来过了吗?"张家山的话说到半截,停住了,他看见了炕上挺着的尸首。他凑上前去,看了看,又掏出个手帕,给尸首把面部盖住,盖的同时,说道:"真是应了老百姓那句话了:生死路上没老少!"
转过身,张家山又冲李忠厚说了一句,算是打招呼:"这王禄,真是说到做到了!"
李忠厚圪蹴在那里,手里握着钱,说:"我砸锅卖铁,一窑的家当腾净了,给他凑够了一千五。他嫌少,不接,非要八千。张干大,你说我偷没个偷处,抢没个抢处,借没个借处,我到哪里弄这八千块钱去,这不是逼得叫人跳崖哩么?"
"事有事在,咋样个解决法,再说。这王禄,也实在是欺人大甚了!"张家山也有一些恼火。
"五黄六月的,死人摆在炕上,你叫我这光景,咋过哩!"李忠厚用手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
"我找这xxx王禄去!"
张家山说完,又劝慰了李忠厚几句,然后,拉了李文化,径直奔向王禄的家。
王禄家,冷冷落落,一孔新窑洞,已经收拾好,单等媳妇过门。院子里,一棵枣树,青青的小枣,结得很稠,王禄蹲在一面碾盘上抽烟,王禄婆姨坐在门框上,用袄襟擦眼泪。
见张家山进来了,王禄横了他一眼,屁股挪也没挪,头勾下去,继续抽烟。张家山走过去,站在王禄跟前,想说话,搭不上茬,他挠了挠头。
王禄婆姨,见张家山来了,用衣襟擦擦眼泪,从屋里端起了茶壺茶杯。她将茶壶茶杯放在碾盘上。
张家山不是爱喝那一杯水,而是找个由头,缓解一下气氛,他往茶杯里倒了些水,倒满后,伸手去端,可是,一只手比他先到。
这是王禄的手。王禄连茶杯带水,一把端起,又一扬手,摔到了院子里。茶杯成了碎片。
"有手不打上门客!王禄,你这是…"婆姨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家山说。
"你爬球远远的,女人家,少管男人的事!"王禄吼道。
张家山笑一笑,示意婆姨走开。
"兄弟,事情已经出了。出在谁头上,谁都不好受。既然挽也挽不回来了,咱也就认了吧!想想以后的日子吧!"张家山恳切地说。
王禄正待搭话,突然,大门"呼"的一声被踢开了,李忠厚家的大小子,一扑闯了进来。
"王禄,你这个棺材瓤子。你给老子站起来!"大小子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指看王禄,骂道。
这一声喊得突然,王禄条件反射,冷不丁一下站起来。
张家山闷着头,眼睛眨了两眨,不动声色。
"是你叫儿子来帮忙的,又不是我们八抬大轿抬来的。尔格,出事了,你把你大㖞尸首,挺到我家炕上,吓得我家老老少少,不敢进窑。我家的光景没法过了,王禄,你也不要想安生!"
王禄吓傻了,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大小子抢前一步,拽住王禄的领口,一把把他拉了过来,嘴旦念叨道:"东风吹,战鼓擂,尔格世事谁怕谁!王禄,我们今天是光棍对光棍,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大小子说完,扬起拳头,就打。那王禄,将他的光头,往大小子身上撞。大小子伸手一按,将他的光头,夹在了自己裤裆里,挥动拳头,撞王禄的屁股。
张家山故意迟缓了一阵,眼见得,王禄有些怂了,张家山才站起来,他走到大小子跟前,说道:"你小子,不想活了。事情有事情在,我正说和着,谁叫你这小子,前来撒野!"
大小子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挽了挽袖子,继续打着。
"还不收煞!"张家山嚷道。拦了两拦,没有拦住,张家山生气了,一扬手,掴了大小子一巴掌。
大小子愣了一下,停手了。"你又不是我大,你敢打我!"他说。
王禄见这事有人理了,于是便使开了势,将个光头使劲往大小子身上撞。
王禄边撞边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成了绝户,再活着有啥意思哩,我跟我儿子,一起走呀!"
张家山拉这个,那个得势,拉那个,这个得势,整得张家山也摘不利手了,正在焦急中,李忠厚来了。张家山一见,赶紧喊道:"李忠厚,快来管你家小子!"
李忠厚说:"大小子,你给我往回走!你还嫌乱子扬得不够,跑到这儿,又给你大惹事来了!"
王禄见李忠厚来了,愈发气盛,像个抵架的公羊一样,拿个光头,又往李忠厚身上撞来。
王禄喊道:"乡亲们快来看呀!李家父子,打上门来,要我的老命呀!"
李忠厚只得伸出手去挡。
张家山在旁边,指着李忠厚数落道:"李忠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说过,这事我揽了,由我出面调停。我说和好了就是了,谁叫你打发你这二竿子后生,来王禄家闹事!"
"好张干大哩,我躲都来不及,还敢再闹事!是我家大小子,硬要把尸首,背起来往后沟扔。让我给拦住了,骂了一顿,他气没处出,就跑到这儿,寻衅王干大来了!"
张家山挥挥手说:"谁长谁短,不说了,你快领上你二竿子,上路!"
大小子还站在那里,气喘咻咻,兴犹未尽。
李忠厚一面防御,一面往门口退。退到门口,喊道:"大小子,你还不快跑!"
"不说个张道李胡子,我不走!"儿子趔着脖子说。
李忠厚一见,褪下个鞋来,用鞋底来打儿子,儿子挨了几下,只得抱着头跑了。儿子一跑,李忠厚追着儿子,也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王禄站在门口,愈发气盛:"李忠厚,今个儿不是看到张干大的面子上,我现在就把你扭到法庭上去!"
张家山走过来,拍拍王禄的肩膀,说了句"窑里说话"。
窑里,王禄婆姨做了一锅洋芋擦擦,一只黑瓷小盆盛了,放在炕上任人舀。饭食之外,还有一盘酸菜,一盘生黄瓜。
王禄和张家山,盘隱坐在炕上,吃饭。
那李文化也坐在炕边吃饭,他的脑子里,还盘算着那些"名人名言",进入不了自己的角色。
张家山和王禄,一边吃饭,一边拉话。乡里人的这一类拉话,往往从那些遥远的,和眼前事情毫不相干的话题拉起,拉着拉着,才逐渐接触到正题。当经过一番艰难的迁回,终于接触到眼前这件事情时,张家山含蓄地指出,王禄的口开得太大了,他不该这样逼李忠厚,李忠厚一眼看到底的穷光景,你这样逼他,莫非真的要叫他跳崖不成!
王禄不同意张家山的话,他说:"张干大,你说我是冒开口,张口就是八千,告诉你,我不冒,这八千是有下数的!"
"你说!"
"三年前,我给我家小毛,问了赵老大的女儿,说好忙罢就过门。现在儿没有了,媳妇自然也就没有了。为这媳妇,一见面,二坐,三订婚,四回门,五扯衣服,再加上聘礼,再加上逢年过节的来来往往,这些加起来,没眼的钱不算,有眼的,能摆到桌面上的,也七八千块了!"
"噢,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一口咬定个八千。既然咱家出了事,娶不成这妇,那赵老大,十停,总该退上五停的吧?"
一分一厘也不会退的!张家山你给儿子没问过媳妇?你这是明白人装糊涂,还是咋的?论起这农村的各种歪歪道理,你比我懂得多。如果女方要退婚,那么连吃饭的炭钱,连上街时侯的鞋底费,都要退的;如果男方要退,所有的花销,都一风吹了。"
"那赵老大,出事以后,你再见过他没有?"
"他听说小毛死了,躲球的远远的,连个人影也不见,他不见倒也罢了,女娃也不见。按说,她装样子,也该来装装的,把礼势做到。我想,此刻,那赵老大在家里,正捂着嘴,偷着笑哩!弄不好,快腿的媒人已经登门了!"
"赵老大家在哪里,我去看看!"张家山放下碗,说。
"村南头那家,门口有一棵花杏树!"
"好!"
张家山和李文化出门。
王禄把他俩送到大门口,看他俩走远,扶着大门,哭着说:"李忠厚,你这个碾盘,是害了我家三条命呀!没有这一场事,我忙罢,媳妇就到窑里了,过罢年,孙子就抱到怀里了!"
"王干大,你不熬愁,我张家山的肚子里,已经有主意!"
张家山扭过头,对王禄说。
三姓村确实有三个姓,一是李姓,一是王姓,一是赵姓。
那赵姓人家的赵老大家,居住在山根下,家中三面石窑,门口一棵花杏树。
王禄的话没有说错,就在张家山正和王禄拉话的那时候,快腿媒婆,已经登了赵老大的门。
此刻,神神秘秘地,赵老大和一个额上印着一个瓯窝的老媒婆,正在窑里议事。窑外,赵老大的女儿,一个叫女娃的姑娘,正在偷听。
女娃半洋半士。短发头,襻带鞋,有几分清秀,是一个中学毕业返乡青年。
窑里,赵老大说:"王小毛刚出事,尸首还在那摆着理,这就给女娃说亲。众人听了,会骂我不是人的!"
煤婆说:"是他儿子要死,又不是咱通死的,咱怕人说验?再说,有人能看下女娃,是咱的运气,咱顺势把女处嫁了,多好!人家的手也大,放话给我了,王家出了多少彩礼,他们也出多少!赵老大,这是好大一笔钱呀!我真眼馋,好事都叫你遇上了!"
"这事,还是搁一搁再说!"赵老大有些二心不定。
"赵老大,夜长梦多,你不知道,四邻八乡,都在瞎咯噪些啥哩!"
"他们能说啥?"
"说你家女娃,天生的克夫命,还未过门,就把男人给克死了。这话要是传开了,谁还敢要她呀!"
这门外偷听的女娃,听了这话,怒容满面,刚要推门进去,这时,那捡畔底下有人喊叫,原来是张家山,离了王禄家,一路寻找,找到这里了。
"这是赵老大家吗?"张家山站在捡畔底下喊。
女娃却认得张家山,于是搭话道:"咦,是张家畔的张干大,你咋跑到我们这山旮见了。我认识你。我在学校里,你给我们上过科学种田课!"
女娃这一搭声,窑里的媒婆听见了,紧张起来:"赵老大,我走了。咱们说定了,三天之后,你领上女娃,来我家见面!"
"一言为定!"赵老大咬咬牙说。
说话间,张家山已经推门进来。见了媒婆,张家山心想,王禄的话果然不差。他截住媒婆,说道:"哎哟,是快嘴媒婆,我说我快,想不到,有人比我腿还快!"
媒婆心虚,不愿意恋战,她瞅个空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是遇官司说散,我是遇婚姻说合,咱们都是济世的菩萨,为人民服务的活雷锋,彼此彼此!"
"你倒挺会说话!"张家山说。
张家山瞅着媒婆走远。
"我要说你,赵老大!"张家山转过脸来,对赵老大说,"王家出事了,你要是个人,你就得过去看看;你不去,女娃过去也行。一点礼势都没有!难怪大家都说,你这个人有毛病哩!"
"张家山,你说谁有毛病?你到我门上来,就是来耍这气头?告诉你,我不受!我这两天有病,起不了身,女娃哩,女娃原先就不情愿这桩婚事,说是我包办下的。我说了几次,要她过去帮忙,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张家山说:"王小毛一死,就成了两姓旁人了。躲得远远的,最好!"
"就是这个理,你把我能昨?"
"理是对着里!只是,为这媳妇,王禄塌扎了那么多。尔格人财两空,王禄急红了眼,一口咬住个李忠厚,非要出八千块钱不可。赵老大,你要是个人,你给我张家山一个面子,将王禄那彩礼钱,退了算了!"
"麻纸糊的一张脸,张家山,你跑到我赵老大家,充人来了。告诉你,我不给你这个验,你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吃到肚里,咋能又吐出来理,你说?"
"乡里乡亲的,做事可不能这样绝情!那王小毛的尸首,还在李家炕上停着理!你手指头松一松,这一场干戈,就算消了,王家、李家就算有救了!"
"你是替李忠厚、替王禄来说情来了!哼,磁了你这张大脸来偎尻子。告诉你,张家山,你不是有本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能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么,尔格,你这张铁嘴,要是能将死人说活,我赵老大二话不说,雇吹鼓手,嫁女!"
"话撵话,赵老大,可是你把我逼到这儿了!"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谁逼谁,咱先不说。三天之内,要是有了个把王禄叫大的,赵老大,你就得嫁女!"
女娃一把掀开门,说:"我不嫁王小毛,我也不嫁媒婆说的那个人。我是个中学生,我有新思想,我要自由恋爱,我已经有相好的了!"
"女娃家,说这种话,不嫌夯口!"赵老大骂女儿。
张家山趁机溜走了。
张家山来找赵老大,张口要那八千块是假,套赵老大的话是真。你想赵老大这号人品,八干块钱到那嘴里,要想吐出来,几乎是没可能的事。更兼有这样的乡规民俗,赵老大不出,也说得过去。
这三姓村的碾盘事件一出,张家山就想到"过继"的事,尔格,先从那赵老大口里,讨了话,张家山也就趁热打铁,匆匆地又到李忠厚家,找到李忠厚,说明他的意思。
天气炎热,那尸首,已经有了一股味儿。加之出事那天,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现在那水,从鼻子口里,汩汩地往外流着,流到地上,又流到门口。
李忠厚一家,又觉得龌龊,又觉得害怕,不敢在窑里盛了,就都圪蹴在院子里。
听了张家山的话,忠厚老汉自然是满口应承,他说:"既然张干大要成全这事儿,我也没意见。我有三个儿子,三条光棍。老大你见了,老二,那不是老二!也是个受苦的。还有个老三,正在念高中,今年秋里就毕业。全家省吃俭用,供给着老三,让他奔前程哩!我的意思,老大老二,由王禄挑,实在,他看下老三了,也行。只要能把这场事情躲过去,叫我李忠厚,去给王禄为儿,也行!啥不是人做的!"
"王禄要你做啥?"张家山笑了,"你看,要不要把老大、老二,叫来,先给他们一声招呼,有个准备!"
"不用了,家里的事,我做主!"
"还是说说吧!"
"老大,老二,你们过来!"
老大、老二过来了。老二和老大一样,也是个葬汉。
"难为张干大了,忙前忙后的,为咱家的事。你们要记着他的恩义。张干大给我请了个主意。这主意我也同意。你们两个,想一想,谁愿意到王禄家,去给你王干大为儿?"
"我不愿意去!长子不出门。咱这个家,虽然烂,活得舒坦。王禄那老不死的,我不打他,就算便宜他了,要我给他为儿,这不是活活地要气死吗?"老大一听,暴跳如雷。
老二却说:"我愿意去!给王干大一顶门,新窑也有了,媳妇也有了,王家的家产也得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我在咱家,等大哥娶了媳妇,才能轮到我。大哥的媳妇,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哩!"
"你看!"听了两个儿子的活,李忠厚望了张家山一眼,说。
"两个娃娃的话,都在理。待我跟王禄商量一下,再说!"
张家山说完,又拾起身子,去奔王禄家。揽下这一宗事情了,他得跑到底才行。农村人把处理问题,叫"跑事情",这话不假。
这样,张家山又来到王禄家。
"王禄老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这是一句古话。事情不出在咱家,最好;出在咱家了,咱也只能牙齿一咬,认了,你说不是?咱要想开些,人已经死了,两眼一闭,哈事都不知道了,咱们活人,可还得过活人的日子,对不对?"
"这是命,我认了!"
"人在,咱说人在的话,人不在,咱说人不在的话。尔格最好的良策,就是从李家,给你要一个儿子过来:延续香火,他能办到;养老送终,他也能办到!这样,媳妇也跑不了了,孙子也跑不了了。自然,比起亲生儿子,要来的儿,总隔一个层层,可是比起没有,这又强许多倍了。你说哩!"
"那李忠厚,他能答应?他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儿子拉扯这么大!"
"事情逼着,由不得他不答应。王干大,你知道,李忠厚直把话说到啥地步了,他说:只要这个事能了了,婴他来给你为儿,他都愿意的!你不见,他们全家,那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说,王禄也动了侧隐之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已至此,他也就很痛快地点点头。
"那赵老大家?"王禄不放心地又问。
"赵老大家,我也把话给说死了。我说,三天之内,要是有个把王禄叫大的,赵老大就得嫁女!"
"难为你了,张干大!"
"王禄老弟,我想问问你。李家兄弟三个,你中意谁?李忠厚说了,三个由你挑。不过,我的意思,觉得那个老二,一身的苦,人也厚道,到了你家,一定会孝顺你的!"
王禄见说,沉吟了半响,说:"我要老大!"
"长子不出门!王禄老弟,你要老大,会叫李忠厚作难的!再说,这老大也不是个东西,那在你家,你看他囚神恶煞的样子,一满是二球里头的数理!"
"你不要劝我,张干大!顶门立户,就得这种狼的狗!"
"那好!李忠厚那边,我再去说话。我的意思,咱们趋热打铁,今个儿晚上,把三族的说话人都叫了,就在你家,定这过继的事!"
"你去张罗吧,张干大!我心里难受,我就不出头了!"
"我既然揽上这事,就揽到底。王禄老弟,你尽管放心!"
这天夜晚,一高新月高挂着,照耀着这个陕北高原普通的村落。狗叫的声音,婆姨唤男人回家喝汤的声音,母亲唤儿子回家睡觉的声音,充满了乡情味。一群羊咩咩咩地叫着,从横穿村子的那个土路上过去。
一家接一家的窗户亮了。这是陕北那种半月形的窗户。刚才还幽暗的夜晚,因了这些影影绰绰的灯光,夜色突然变得灿烂起来,多了许多的层次。
王小毛的死,是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而这天晚上,在王禄家里,三族的说话人聚在一起,商量这过继的事,也是村上人关心的一个话题。
炕上有个炕桌。炕桌上摆些碟子,大约是四碟。碟里的菜已经吃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轮流地在这些人手中传递着。"吱"!你倒一下,抿一口;"吱"!他倒一下,抿一口。
王族的说话人,抿一口酒后,正努力地夹着碳子里的最后一根粉条。
"过继这事情,祖祖辈辈,朝朝代代都有,这几辈发你家,你家人丁兴旺,那几辈发他家,他家人丁兴旺。大家帮衬着,这香火就延续下来了。问题是,娃娃们不懂事,咱们大人可一定要懂事,这一过继过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可就是王家的人了,可不能光应个名名,到时候闪了王禄。"王族的说话人,认真地说。
见王族的说话人,说到了正题上,李族的说话人,接过口说:"忠厚出言木讷,我就代忠厚说说吧!咱们做人,十字路口摔一跤,端南正北,既然应允了王禄这事,那就是铁板上钉钉子,定了的事了。孩子不懂,李忠厚自然会给他把道理说清的。承继香火,养老送终,一样也少不了,孩子要是敢胡成精,全村人的唾沫星子淹他,脱下鞋底打他。当然,我这说的是丑话,李家大小子是个红脸汉、忠义的人,他不会这么做的!"
李忠厚也跟着说:"人还要活个乡俗哩!我李忠厚既然有了这个决策,王大哥,你放心,天地良心,我一定要叫孩子好好服侍你老的。而且,孩子一过门,我就不准他再进我家的门了,以后村子,抬头低头见了,我也一定把他当作两姓旁人!"
李忠厚说到这里,有些伤感。他背过脸去,强忍着没有掉泪。
张家山也有一些伤感,他说:"话不说不明。碌抵掀到这儿,我看,这就算掀上坡了。完了,咱们再立个乡规民约,将这件事情,钉死,你们看如何?"
张家山询问了四周,给每个人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又特别询问了一直蹲在地上,没有吭气的李家大小子,见所有的人都没有异议了,于是说道:"既然大家看得起我,那么,这过继的事,我就把主意拿了。下来,我这里就说了,李文化,你记!"
李文化一直闲着没事干,这回有了差事,他打开黑皮夹,掏出笔来。
张家山说:"你写《过继子嗣文书》!"
"‘嗣’字昨样写?"李文化问。
张家山说:"一满是张士贵的马,一上杀场,就卧下了。不会写,先空下!"
"《过继子嗣文书》。"张家山继续说道,"越有三姓村村民李忠厚,同意将其长子李全,过继给同村村民王绿为子。兹有三姓村村民王禄,同意收养同村村民李厚之长子李全为子。以上是两家相互情愿,非他人强迫。李全过继王家后,从王姓,易名王李全,口说无凭,需持户口薄,到镇上办理手续,以后所生子女,也必须从王姓,世世代代,不得有异心。自文书签署之日,立即生效,两家从此永结秦晋,不得滋事,合力葬埋王小毛尸首,入土为安。乡规民约,具有法律效力,红口白牙,众人合力监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李族代表、王族代表、李忠厚、王禄,最后,再写上李全儿。"
张家山说这号套子话,也可谓驾轻就熟了,他核桃枣儿一般道出,直记得个李文化头上冒汗。
写完,李文化将文书撕下来,双手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看了一遍,递给李忠厚。
"我是个静眼瞎子,我不看了!"李忠厚说。
"我跟他李干大差不多,看㖞字,狗瞅星星一片子!上过几天扫盲班,就认得自个儿的名字!"
"那好,我张家山就大包大搅了!"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调解所的章子、印泥,"啪"的一声,先在那《过继子嗣文书》上,将调解所的章子盖了。然后,依次,李姓家族的代表、王姓家族的代表、李忠厚、王禄,都把手印按了。
轮到李家大小子时,他仍圪蹴在地上,迟迟不肯往炕桌跟前走。见状李忠厚下了炕,去拉儿子。
"大小子,听话,王干大会比我更疼你的!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来,按!"李忠厚说。
大小子磁磁维维地站起来:"大,我心里难受!"
"难受也得按!南(难)受,往北受去!"张家山有些着急,怕事情中途有变。说罢,他拽了大小子的手,往大拇指上蘸了油泥,不由分说,朝那文书一按。
这一按,这个文书,就算齐全了,齐全了,也就算生效了,至此,张家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有了这文书,就算捆住了王禄,他再要想翻把,就不容易了,张家山心想,下一步,该说那小毛的尸首了。只要能哄得将尸首入土,这一场干戈,就算化解了,那尸首,还在李家的烧火炕上,摆着理。
"王禄老弟,事情走到这一步了,我看,这小毛的尸首…"张家山试探着问。
王禄不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提到尸首,他打断张家山的话,说:"不要急,张干大,事情还没走到头理!我要这王李全,当着大家的面,叫我一声大,再给我叩个头,我这心里,才算踏实!"
"我不!"大小子叫道,"我手印都按过了,我认你是我大,就对了,你还要咋?尔格新社会,不兴叩头!你叫我五尺几的小伙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叩头,我不!"
张家山见了,圆承道:"王禄老弟,我看这头就不要叩了,叫嘛,缓上几天再叫,这娃娃心硬、嘴硬,你该叫他有个准备才好!"
"我不!我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先曲曲他的性子,要不,以后还能管得了!"
李忠厚急了:"王禄老弟,我给你叩头吧!"
"你不成!你又不是我儿子,叩的啥头?你个没牙老汉,要给我当儿,我都不要理!弄不好,你会走到我前面,没等你抬埋我,我倒得先抬理你哩!"
"这咋办?"李忠厚看了一眼众人,说道。没办法,他只得又过去拉起了儿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我是女娃!"一个银铃的声音过后,赵老大家的女娃出现在烟雾的窑里。
女蛙穿着花衬衫,西装裤子,头上短发,像个男孩子一样,一走一甩,再加上一说起话来,银铃般的嗓音,顿时,让窑里压抑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女娃开门见山,对王禄说:"大,就是小毛哥还活着,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这是包办婚翅,我不承认!"
女娃转过脸来,又对张家山说:"张干大,你就是给我大再过继个儿子,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尔格讲究自由恋爱,我早给自家对上象了!"
"女娃,你这话是当真?你不要吓我!"王禄急着问。
"谁吓你来,我是当真!"
"你对上的象是谁?"张家山问。
"对象么,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同桌。有一句陕北民歌,叫‘不爱金来不爱银,就爱念书的洋学生’!尔格,他正上高中哩!"
"女娃,你到底说的是谁?"李忠厚有所预感。
"他就在院子里站着哩,说出来,你们恐怕都认识!"女说着,朝院里喊了一声,"李建设,你进来!"
门开处,一个穿着学生服的、眉清目秀的半大小伙子,站在窑门口。
"是你,毛三!"李家大小子叫了一声。
"毛三,你xxx,不在学堂里好好念书,跑出来胡达啥理?"李忠厚见是自己老三,挥动旱烟袋,骂道。
"大,女娃找到学校里,把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这个叫李建设的说。
王禄见了这么齐整的后生,一阵涎馋。
张家山正在焦急:眼见得好好的一场事情,让这两个小年给搅和了。尔格,见了王禄的神态,灵机一动,算是有了主意。
张家山将两个大巴掌,夸张地往空中一拍,说道:"这下,一河水,真的给开了!王禄老弟,这是天意:李家老三,就是你的儿子了,这女娃,就是你的熄妇了!"
王禄正在愣愣地看着李家老三,听了这句话,赶紧随声附和:"张干大说得对,我就要老三,我谁也不要!"
"众位都在这儿,我也不回避了,李家老三,你听我说话。家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父亲诚心诚意地,要将你们兄弟三个,过继一个给王干大。王干大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他就想要你,不完道你意下如何?"张家山问道。
"只要能最女蛙结婚,过继就过继吧,我不在于。不就是改个姓嘛,我是高中学生,要和这传统观念决裂!"老三说。
张家山又说:"王干大要你当着众人叫他一声大!你愿意叫吗?"
只要能跟女娃结婚,叫我叫"爷",我也叫的!"老三说罢,来热热地叫了声"大",叫得个王禄老汉,满面红光。
张家山见这老三,精明刷透、讨人喜欢的样子,心中暗墙为李忠厚遗憾,心想:李家攒了人老几的福气,大约就生出了这么个人物,想不到,因了一场事故,移花接木,眨眼间又成人家的几子了。
张家山还要难老三一难,又说:"王干大要你,跪上叫一次他,算是正式顶门……"
老三又顺口答道:"只要能跟女娃结婚,叫我的跪一个晚上,我也跪的!"说吧,真的一扑身子,就要下跪。
王禄老汉慌忙拦住老三,说:"我娃不要这样,大心疼!"
女娃在旁边,一副得意的样子。
李忠厚在一旁,看不过眼,气愤地小声说:"念了几年书,一满念得没了刚骨。见了婆姨,就像苍蝇见了血,这么柔软的性子,以后,咋样顶门立户?"
张家山桶了桶李忠厚,李忠厚不再咯囔了。
"女娃,你大那里,该没事了吧!"还有最后一个关节,张家山放心不下。
"我大那里,有我去说。他要是敢成精,今个儿晚上,我就不回去了,住在我王干大这儿!"女娃说。
"尔格这女娃,一满成了活妖精了!"李忠厚又咯囔。
没容李忠厚咯囔下去,张家山喊道:"李家老三,你来这里,按个手印!"又说:"王禄老弟,那咱们明天一大早,上山埋人,咋样?"
"好!"王禄答道。
第二天早晨,李家、王家、赵家,三家合力,将王小毛抬埋上山。嗣后,开始收麦。收罢以后,王建设,或者说李家老三,高中毕业,回到乡里,和女娃结婚。这个碾盘事件,至此算是摆平,那王禄,虽然有时静下心来,会想起王小毛那一档子事,可是跟前的女娃和王建设,孝孝顺顺,勤勤勉勉,总叫王禄老汉欢喜,因此,时间长了,往事也就淡了,痛苦也就轻了。那赵老大,虽然没有得外财,可也没拆财,加之这柱婚姻,女儿喜欢,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至于李忠厚,家中少了一个儿子,又是个聪明的老三,自然心疼,可是少了一个儿子,将来就少一次作难,那老大老二,媳妇还没给安顿下哩,哪顾得了老三,想来想去,也觉得这事对自己有好处,于是告诫自己说:不想那么多了,还是一抹心思,想想老大、老二的婚事吧!
却说有一天,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处理一场事情,又经过这里。李文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于是问道:"张干大,子嗣那个‘關"字,到底咋写,你教一教我!"张家山见说,吭哧了半天,说:"我也不会写!"这话说得李文化一阵大笑,谷子干妈听了根由,也笑了。
正笑着,听见那河岸上,叮当有声。原来是忠厚老汉,又在那里凿碾盘。李文化腿快,趋前两步,上去打招呼:
"李干大,你又在打碾盘!"
"碾子总得转,日子总得过!"李忠厚头也不抬地说。
"李干大,你今个儿心绪好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那,你再给我说几句名人名言……"
"你真要听!"
"真要听!"
"我这可都是酸的,脏话,有点夯口。"
"就咱俩,你说说无妨!"
李忠厚停住锤子,说道:
"你知道啥叫‘四白’么——摘了皮的葱,剥了皮的蒜,姑娘肚子,白洋面!"
"你知道啥叫‘四光’么——久揣的鼻斗,万年的骅,叫驴的牛牛,电光骄!"
"你知道啥叫‘四乏’么——空中旗,水面鱼,十八的姑娘,青草驴!"
"你知道啥叫"四元’么——喹了活的球,擦了锅的油,揭了地的牛,上了竿的猴!"
李文化在记录的同时,自言自语道:"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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