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 13 年,推迟一个星期。
终于,正式和我们见面了。
老实说,Sir 已经提前看了,而且很多年前就已经看过。
但今天还是犯了难,到底要怎样介绍这样一部难得的作品——
戏台
当然对很多观众来说," 陈佩斯 " 三个大字就已经是必看。
改编自陈佩斯豆瓣 9.0 分的同名话剧,十年前首演,截止今天演出 300 多场,场场爆满,场场叫好。
这次影视化改编,也是老爷子阔别大银幕 32 年后首次回归。
" 小品鼻祖 "" 春晚永远的神 ",都是他的称号。
但离开春晚舞台数十年,一心投入到舞台剧的陈佩斯,观众圈小了,以至于今天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吃面条》《主角与配角》的阶段。
电影《戏台》。
是一次重新了解陈佩斯的机会。
了解他这些年来究竟在干什么,也会更明白他骨子里究竟是个什么人。
喜剧常见。
但我们今天再难看到的,是一出干干净净、顶天立地的喜剧。
侯宝林大师有一段经典相声,叫《关公战秦琼》。
一京剧班跑到一土财主家唱堂会,财主不懂戏,硬要关云长跟秦叔宝打一场,不然把戏班关起来饿三天。
演员无奈,上台现编词。
秦琼唱:我在隋唐你在汉,我俩打仗为哪般?
关公唱: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不打他不管饭。
《戏台》讲的就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荒唐 plus。
人物更多,反差更大。
一帮最顶尖的演员,遇到了最不规矩的 " 土皇帝 " 洪大帅(姜武 饰)。
不听话?
" 一枪一个窟窿眼子 "。
本来好好的一个戏台。
被新上台的洪大帅给夺了——
这个场子,要给新政府唱,唱成开国大戏!
唱就唱吧。
按照原定的档期,要唱《霸王别姬》,经典老戏了。
但《霸王别姬》,它犯忌讳啊——
讲的是项羽兵败,乌江自刎,丢了江山。
这多不吉利。
改!
必须改戏。
于是,一出戏,变成了政治任务。
艺术背叛了自己的初衷,变成了服务权力的附庸。
这便是《戏台》最核心的喜(悲)剧因素。
不愿意?
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可有枪。
幽默与滑稽的区别在于。
前者的核心并非无脑嬉笑,而是源自生活中,甚至随处可见的荒诞——
黑怎么会变成白?
错怎么会变成对?
原因之一,是无能又不分黑白对错的人,站到了权力高位。
错位了。
身份错位。
这是陈佩斯的拿手好戏。
一个饿着肚子的街溜子,要去干专业演员的活;一个给同伙放哨的小偷,误以为自己真成了警察;某一天,主角与配角决定交换角色 ......
《戏台》也是这种身份错位的延续、演化。
电影开场,这片戏院江湖本有一条生动的食物链——
大嗓儿(黄渤 饰),饭店伙计,见谁管谁叫 " 爷 ";刘八爷(尹铸胜 饰),地头蛇,本地帮派头目。
戏班的人夹在中间,大嗓儿敬戏班,戏班敬八爷。
突然,大帅就来了!
旧秩序八爷被对方一枪放倒,死前留下一句 " 你没规矩 "。
接着所有人都跪下了。
只有一人没有——大嗓儿。
大嗓儿不认识大帅是谁,喊大帅棒槌;大帅不知道京剧是啥,以为大嗓儿是真京剧大师。
食物链绕了个圈。
上下两头的两个草包,成了平起平坐的兄弟。
忒有味儿啊
一个没阴谋,一个没野心,俩人居然是真的好朋友。
只因为是老乡?
更是二百五间的同性共振。
像水面浮萍,轻轻一碰就团结在一起,共同让无知与疯狂占领权力高地。
身份再次洗牌,错位仿佛链式反应。
于是你看到。
浅薄无知又肆意妄为的大帅,反而成了爱戏最纯粹的人;而以班主侯喜庭(陈佩斯 饰)为首的、原本最讲究艺术的人,为了活命开始想方设法 " 糟践 " 艺术。
- 不就是那么几下?
- 地道,真地道
而那个从头至尾不愿配合的,也在彩蛋里领走了必然结局。
一切都好荒谬。
而这荒谬并不少见。
它让《戏台》鸡飞狗跳的闹剧与冰冷刺骨的悲凉,达到了和谐统一。
喜剧需要热闹。
《戏台》也是真热闹。
因为泡在冰水里的人,不挣扎就冻死了。
在这场闹剧中,最复杂的角色是班主侯喜亭,一条丰满的角色弧光紧紧围绕他的班主身份。
说白了。
在电影里,他总是唯唯诺诺,闪赚腾挪。
不如大帅、大嗓、六姨太等角色抢眼。
但无疑,这个 " 配角 " 才是整部戏的核心。
最开始,他是堂堂五庆班班主。
下九流?
有名声、有资历、有辈分。
帮派头目见他得抱拳拱手,对戏院经理颐气指使的名角儿也得喊他一声七叔。
可大帅来了,他便跪下了。
这一段,陈佩斯献出了最克制又最动人的表演。
演跪着容易。
难得是,要演出他跪得扭捏。
一边尽力向权力妥协献媚,却又总在转身瞬间,从眼角漏出背叛祖师爷的委屈、心酸。
他是全剧跪得最低的一个。
但身为班主的他,难道不懂戏,难道心里没有准绳?
所以。
他其实才是那个内心最受创伤的人。
但不敢露出一点。
像一个操办丧事的孝子,没有滴下眼泪的时间和条件,必须操持大局。
台上在毁戏。
台下却在叫好。
外行领导内行,专业的心血被糟蹋,却达到了应有的 " 政治宣传效果 " ——
大帅听得有味儿,带头鼓掌。
危机解除?
更糟。
以为会丢人,侯喜亭拿头撞柱子。
可听到观众在叫好,他崩溃了。
颤颤巍巍跪在祖师爷面前,恭恭敬敬磕头,像是寻求一方庇护。
他能忍受自己装疯卖傻、丢人现眼,但难接受的是:原来整个世界竟然已经疯得是非不分。
他意识到——
权力不只辱没了艺术,还践踏了是非。
至此,你还认为《戏台》是喜剧吗?
别动摇,它当然是。
喜剧最初的使命本是如此:
你会为闹剧而笑,但会在深思过后,为所发现的荒谬现实而苦笑。
最后,Sir 想聊聊喜剧。
" 假叫好 " 这一情节,很可能源自陈佩斯的从艺经历。
2002 年,陈佩斯有段很有名的采访,那是他与 " 最大舞台 " 诀别后。
杨澜问他,你怎么看晚会上领掌领笑的托儿?
陈佩斯咬牙切齿:
最可怕、最烦、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一再强调,这不是关于他自己的个人好恶。
而是客观的真假是非。
结果弄得没有是非了
全是组织 全是托儿
而且托儿堂而皇之地走上了殿堂
弄虚作假成了非常堂而皇之的事
回看《戏台》的故事。
本是顶尖的行家里手,一朝被收编,创作不再是创作本身:它需迎合领导旨意、顺应形势需求,还要躲避外界威逼利诱 ……
创作沦为任务。
是《戏台》的故事,也是陈佩斯的亲身经历。
甚至。
它甚至是我们见证的中国喜剧的昨天与今天。
曾有人 " 灵活变通 ",一味完成组织任务。
曾有人痛苦挣扎。
纵使天赋异禀,也被 " 枷锁 " 压得大哭。
老一代如是,新一代亦然
《戏台》中有个情节,看起来很扯。
大嗓儿上场的第一时间就出了洋相:
他背对现场观众。
假?
现实没人这么傻?
还真有 ......
那年全中国最会说笑话的几个人,在背对着观众讲笑话。
谁决定的?
无人知晓。
只知此人心中装着 " 更重要 " 的事,却忘了观众在哪。
看看我们今天的喜剧,不是装疯卖傻,出丑搞怪。
就是喜头悲尾,刻意煽情。
喜剧要么被贬低成自轻自贱,要么被拔高成脱离地面的矫饰,唯独无法做它自己。
而如今,稍有不慎便会被冷箭伺候:
" 说!你是否别有用心?"
为什么喜剧出不了经典了?
那个颠倒错乱的戏台,是怎样热热闹闹地荒腔走板到了今天?
打住吧。
咱说回《戏台》。
《戏台》最让 Sir 动容的,是它展示了喜剧最高级的一面:
向上的怀疑,和向下的悲悯。
故事,其实从一开始就塑造了一个很诡异的图景——
城墙外在打仗,炮火连天,尸山血海。
城墙内习惯了,一个个该吃吃该喝喝。
麻木不仁,觉悟极低。
国破家亡的时候,却都在盼着五庆班来京," 他放他的枪,咱听咱的戏 "。
不避讳。
它拍的就是那句老词:"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 "。
唱戏最好的名角,标准的 " 劣迹艺人 ",金啸天(尹正 饰)大烟不离手,渴望着救他于俗世的虞姬;听戏最狠的粉丝,大帅的六姨太思玥纵情滥欲,用身体幻想着有个能拯救她的霸王 ......
不是批判。
而是悲悯。
喜剧,刻画的正是那些未能成为英雄的、懦弱自私的我们,渴望平凡生活却总被洪流席卷的我们。
满身瑕疵的我们。
《戏台》推广曲,其实直白地回应了那句古诗——
" 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
楼头悲恨相续的,是什么?
不过是城门旗帜换了颜色,苦仍是那份苦,天仍是那片天。
什么东西比天大呢?
尾声,战争又来了。
炮火连天,地动山摇,但戏没有停。
始终妥协的侯喜亭不再妥协,立于乐队中伴奏,沉醉于老祖宗的艺术;原本颓废不堪的金啸天,此刻精神抖擞,尽情扮演他的楚霸王;一心私奔的思玥,也放慢脚步回首,凝望台上,目眩神迷,这一刻她无需强扮虞姬。
原本在战乱中慌乱的票友与戏迷,也因这场来之不易的《霸王别姬》,渐渐安坐、沉醉其中。
像是在兵荒马乱里,寻得了永恒庇护。
因为戏好?
不止。
不只因戏好,更因在这荒腔走板、语不由衷的世界,唯有这片舞台、这些人,真实如一。
二就是二,一就是一。
" 真地道啊 "。
是因为真干净。
戏如此,喜剧也该如此,《戏台》它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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