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过身来,我错过身去,摩肩接踵。你让我,我让你,擦肩而过——人们几乎如此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每个人都要举全身之力把箱子、提包、口袋等物往货架上放,左右上下摇一摇,试着稳当了,才一屁股坐下,松一口气。再看着别人找座位,放东西,人声也小了些,车厢里才渐次地安定下来,仿佛都在听火车起动时钢铁摩擦的那种快感,由此开启了一段旅程。
但也还是有一些事情没有落定。一旁的有四人两两相对地坐着。靠走道的那个汉子约摸六十来岁,面色金黄,听口音是陕北人。那三人用外地普通话和他商量着,大意是说请他和另一座的他们的同伴对调一下,让同行的四人坐到一处,好照应着同行。那汉子没打半个折扣,爽快答应,但他担心倒着坐的话,会犯头晕。众人说先看一下嘛,若是倒着坐就不换了。这也还恰到好处。他们正拿捏着此事,火车也就起动了,顺着走的。汉子对调过去坐了,他自顾满意地坐好。这边四人,向汉子道了谢,就着中间小桌玩起了扑克。
这是一趟从延安到西安的慢车,起码要两个时辰,想想也是够辛苦的。我和两个同伴一排座,靠走道。两个同伴面前中间也有一把小桌,够她们摆吃物。见她俩个头和块头都大些,想着坐这里不稳当,要是打起瞌睡来也不得个把拦,便要起身去别处看看哪里有空位,先捡来坐坐。同伴见我要离开,问我要去哪里。我把大意说了,请她们帮我看着座位,要是寻不到座位,便要回来坐的。她俩答应了。
寻到车厢一端,真还有靠窗空位,瞅了一下没有人,将就着坐下了,和车的方向倒着的。此时还不知何时有主人上车,先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回味一些过往的光景,昏昏欲睡。生来,人就没有一把固定的椅子陪伴终生。在人生前行的路上,座位都是在不断变换着的——
它有时是一把长椅,把屁股往上面一放,都一样的平了。大家在有缘份的时间和空间里挤在一起,风雨同舟,相向而行,由此不亦乐乎。这把长椅,总有人离座,有人来补,长幼有秩,先后有序,不会有空。此时坐在这里,下一刻就不一定是自己的了。今天这一趟是大家坐在一起,明天就难以重逢而聚。
它有时是一把独椅,就意味着要守好这把椅子所承载的份量,把握这把椅子所要抵达的重心和方向,怎么坐都要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像个样子。倘若坐歪了,要么椅子散了架,得修修补补,重新校正,要么椅子上哪块木料刺痛了屁股,不换椅子就换屁股了。身处热闹,达人而温恭直谅,兼济天下。行至水穷,立人而修心养德,独善其身。
它有时是硬座,钢架木构造成,这不必担心会伤了筋骨,它硬得有骨气和底气,当一个人远行的时候,就是自己独立特行的空间,不怕孤独,不惧风雨,勇往直前。当然,硬座纵能长行,也得留意有没有意料不到的瑕疵或疏漏,须坐得心安。
它有时是软座,看起来漂亮,坐下去舒服。虽有那么一层软垫,但不意味着如何地安乐。这也很容易失去重心和方向,倘有摇摆,身子还得靠扶着别的硬物,方能稳当。
有人喜欢独占椅子,舍不得放下,视如祖传。有人坐了一阵便让给了别人,次递相传。我想,坐得正与不正,稳与不稳,全不在于椅子本身,应该源于那从心里出发的念头上。不论在哪个座位,面对的一定是上下左右,万物周遭。体会得到身外的人文观照,丰富你的身心的阅历,你就会从内心里释放相应的温度和能量,向他人报以滴水之恩。
其实,我们都在座位上将就着前行,独占方寸,只是一时之快罢了。
不过,这车也有一时之快。看窗外,丛林草木以及庄稼河流忽闪而过,模糊而去。那些远山和村庄在视野里打转,渐行渐远。再看那半山里废弃的孔孔窑洞,窑洞屈着身子,用黄土默默地养活了一代一代的人,它们那厚德载物的品格一直映照在一方山水之间。在这山中坐了一两百年,风雨如磐,不事张扬,其功其德,浩浩天宇可鉴。而洞中的主人,早已随潮流搬到新的地方了吧。或许在城里,或许在新村,或许散居在河边,换了坐的地方,风物长宜。回首,那洞口如老人张着的嘴巴,长年累月没有说话了,似在呼唤着远走烟尘的人们,身不回来,心灵可归 ……。
半闭半撑的眼皮老是合不拢。矇矇眬眬中,我对面坐着的两个汉子在小声地说话。那正对面的约有七十来岁,戴着一顶帽子,两鬓白了。挨他坐的男子小他十来岁,头发青些。他们用本地话聊些什么,我听不懂。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全在他们有一句无一句的话语里。我半蜷着身子,把头斜靠在窗棱与座位之间,因为不时咳嗽,便无心与人说话,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个把时辰,那年纪大的从背包里拿出两盒方便面,年轻的利索些,去取了开水回来。他们各自冲泡了一盒,好像是说了几句出门打工不得家里好,想办法挣点钱回来修补窑洞的话语,就端着盒子,边吹着热气边大口地吃了。闻着牛肉丁和香料,我悄悄吞下口水。他们把盒子里的汤都喝完了,转眼到了半途的一座车站。年纪大的背包要轻些,他帮跟着年纪轻的把笨重的背包背上,背带理好,两人相跟着下车。转眼,那座位便来人坐了。
我这里也来了一堆学生娃。他们见有人坐在这里,不好开口,就你看我我看你,小声地说话。我知趣且礼貌地起身,把他们让进来。不管怎样,一程旅途并不近便,大人细娃都想有自己的座位,我可不能倚老卖老的,便离开那里,朝着起先属于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车的人都坐着,没有空位,就是我那个原先的座位,早已坐着了一个半大姑娘。我那两个同伴也没有对我说你这个座位让别个占了去。我见这姑娘半大的人了,觉着她们也是不易,能和车上这些老老少少的人赶上一程,算是缘分吧。我没有叫这个姑娘让座,又是继续地朝着别的车厢走去,边走边听着不同的口音,希望再有一个空位让自己借一下吧。
这几天来我似有感冒,打喷嚏声音惊人。火车上的空调是冷了些,也就让我不住地咳。走到车厢接头那里,有人站的站蹲的蹲,都在看手机里的东西。在不经意中,我的目光从玻璃透过,发现车门处两尺见方的小格子里,早已坐着两个孩子。他们膝头相依相靠,各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边读边画,丝毫没有察觉窗外的风景。兴许,他们就是捡这趟旅程,补上自己的功课,抢这段空位,得到别人没有得到的东西。过道上来往穿行的人们,和这两个孩子之间有一道安全的门。摸了摸,这门关得好好的。
到了另一节车厢,温暖多了。那些陌生的面孔来自天南海北,但都把铺天盖地的目光,朝着一个目标到站。借着女乘务员坐在小格子里休息的片刻,有乘客向她询问请教,为什么有的车厢是冷风,有的车厢是热风呢。她启唇微笑,对乘客说,车上的通风都是一样的,有的车厢人多热气多些,人少就会冷些。乘客咳嗽了两声便不再说话,向她点头以示谢意,她此时不苟言笑,表情回归。这样来回地走了些车厢,琢磨着这女乘务员的话,好像也不是真的,但也不假,只有在心上慢慢地体会,是冷是暖身体知道。
我来回逡巡穿梭的次数,比乘警巡逻的频率还高。在这一节有热度的车厢里,捡得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得以休息一阵。靠窗的人,都把脸朝向两边。当眼神漫过每一张面孔时,感觉他们并不陌生,或许是大家都司空见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着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来头,芸芸众生,彼此平平淡淡就好。或许,对于一个座位早已求之若渴,而当别人需要的时候,这个座位同样重要。大家都是同路人,从风尘里走来,挤在一处,也就是那么一两个时辰,得失都来不及计较,又要投身到另一个陌生之地。不觉间,走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把一包重物放货架上时,看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知趣且礼貌地离开,带笑让座。假如她看的是稍远的人,又将如何?
快到西安时,我回到属于自己的那节车厢,咳嗽紧跟着来了。一波人就要离开座位,起先那个同意对调座位的陌生男子,正打着瞌睡。而原先属于我的那个座位,是空的。(图片来源于 AI 绘制)
贾长远
编辑 周欢 /编审 李枫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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