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区背靠一座山,不知形成于何年,亦不知藏着多少光阴的秘密。山形如卧狮,晨雾漫过山脊时,仿佛巨兽正轻舔自己的皮毛,每逢秋日,漫山的枫香树便燃成一片火海,把半边天空都染得通红。
向来以为山不过是山,静立在那里,云来雾往,默然无言罢了。一日登高望海,见山影倒映在波心,忽生奇想:倘若山能舒展筋骨,不知要抖落几多传奇?念头一起,便觉眼前的峰峦都活了过来,决意要 " 读 " 它一读。
先读山的肌肤,便见山岩嶙峋如古籍书页,褶皱里嵌着暗绿的苔藓。雨过天晴时,潮湿的岩壁会渗出细碎的水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在石脚积成小小的水洼。向阳的石壁被晒得滚烫,背阴处却凝着未干的雨珠,一寒一热间,藏着山与阳光的私语。徐霞客曾说 " 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 ",想来他当年丈量山体时,也从岩缝里读出过岁月的密码。
目光移向山腰,那里有一道断层裸露出赭红色的岩层,细看可见细密的水平纹理,像是大地曾在这里写下的日记。地质队的人说这是远古海洋的遗迹,那些岩层里藏着亿万年的浪涛声。奇妙的是,山却将断裂处化作一道飞瀑,银练般的水流从断壁倾泻而下,在崖底砸出深潭。这倒令我想起陆游 "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的诗句,山之愈合,原是把创伤酿成了风景。
从断层处抬眼远眺,俯瞰其肌理,更觉深邃。
主峰巍峨,直插云霄;支脉蜿蜒,如伸如展。一道山脊突然折转,比其他山峦更显陡峭,究其原因,原是那里藏着一道铜矿脉,大地的筋骨在亿万年挤压中露出了锋芒。草木沿着岩缝攀援,即使在寸土不生的绝壁,也有迎客松把根须扎进石缝,显出几分坚韧。李白诗云 "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此山虽非敬亭,那份默然对峙的默契却如出一辙。
山的肌理之间,最妙的是 " 读 " 其生灵。
晨光初现时,麂子会沿着兽径潜行,蹄子踏在腐叶上悄无声息;山雀在杜鹃花丛中跳跃,啄食带着晨露的浆果。樵夫的山歌从竹林深处飘出,惊起一群白鹭,翅尖扫过溪水时,带起一串银亮的水珠。王维诗云 "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山的寂静里,原是藏着千万种生命的呼吸。忽见一株被雷劈断的古树,树洞里却生出几丛野菌,白胖的菌伞顶着露珠,想必是山在伤口处孕育的新希望。
循着鸟鸣往山坳深处走去,午后独坐山神庙前,看云影在山坳里流动。庙旁的老柏树上,松鼠正把松果藏进树洞里,动作急切又认真。山任其在自己的褶皱里安家,偶尔有风穿过松林,松涛如低语,像是在指点松鼠哪处的树洞更隐秘。山在松鼠眼中,大约是永恒的粮仓,殊不知山的轮廓也在岁月里缓慢改变,只是比生灵的寿命悠长许多。
日头渐斜,黄昏时分,夕阳为西山镀上金箔。归巢的蝙蝠在霞光里划出银线,翅膀扇动的声音与晚风揉在一起。山静静地托着落日,峰顶的巨石被染成琥珀色,似在珍藏这转瞬即逝的辉煌。
夜色漫上山脊,夜来推窗,见山影浸在月光里,如一块墨玉。想起日间所见,恍然有悟:此山生于斯,长于斯,不羡平川,不慕深海,只是庄重地存在。春生新绿,冬覆白雪,昼夜交替中自有节律。人常说要征服自然,却难得如山这般从容自在。
读一座山,原是在读永恒本身。
聂难
编辑 周欢 /编审 李枫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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