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万世师表》(1939)剧照
如果奇普斯先生是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生活过的人,他多半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到了今天,也不会有人还记得他。毕竟,用译者的话来说,他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 " 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 "。在詹姆斯 · 希尔顿(James Hilton, 1900 — 1954)笔下,他生于 1848 年,死于 1933 年,也正是作者创造他的那一年——这两个惊天动地的年份,更让他的一生显得无声无光。
当然," 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也像其他年轻人一样雄心勃勃。他梦想着将来能当上一校之长…… " 在布鲁克菲尔德这个跟他自己一样中不溜秋的学校工作了十来年之后,他接受了平庸的现实。然后,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到了六十五岁,奇普斯先生退休了。
要不是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凯瑟琳一度出现在他生命中,奇普斯的一生恐怕就会是一条毫无波折的线段。不晓得几辈子的缘分,度假中一个巧合让他们碰上了," 还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他们就爱得神魂颠倒了 " ——说什么 " 从前慢 " 呢,比如说 " 一见钟情 " 这个词又不是有了汽车、飞机之后才有的。
当时,奇普斯已经快要 " 知天命 " 了," 人到了这个年纪,会开始显露出一些固定的习惯 ",照这个势头下去,很快就会结构封顶。年轻活泼的 " 新女性 " 凯瑟琳给奇普斯输入了酝酿着大变化的世纪末的时代信息。有一次,她对他说:" 奇普斯,亲爱的,想想这可是 1897 年啦。" 她打破了他给自己编织的茧房,或者说快进了他的蜕变。她让他 " 终于成熟绽放 "。这么说来奇普斯似乎成熟得有点晚,那倒也不要紧——何况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心智在四十九岁发育完成,那就正好。不过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来得太突然了。凯瑟琳让他变得自信、宽容,发挥出向来具有的幽默感,这些都还好理解,一个人只要心情好了,就有可能做到;有点不可思议的是,她甚至改变了他的政治观念:" 她青春的理想主义陶染了他的老成,两相化合,让他变得开明而平和。"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让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焕然一新,重启生命,所谓 " 爱的力量 " 造就了这样的奇迹,也算是顺理成章吧。况且,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 他变得越来越受欢迎 "," 孩子们突然都好喜欢他 "。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信不信由你,我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其来也倏,其去也忽。天使般的凯瑟琳完成了她的使命,上天就把她收回了,连同她刚生下来的孩子。可怜的奇普斯先生,从幸福的巅峰跌落尘埃,继续履行他的天命。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学生还是那些学生,而奇普斯不再是原来那个奇普斯。一个转身,他成了布鲁克菲尔德的老先生。" 到了他那年纪,无论冲谁,都可以想说啥就说啥…… " 而他对学校、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和时代都有了自己的判断,不为流俗意见所动,还阻挡了新浪潮对学校的冲击。比他年轻的新校长罗尔斯顿跟他争执,他一时语塞,思绪汹涌:" 这些考试啊证书啊,都有什么要紧?所有这些效率啦,跟上时代啦,又有什么要紧?罗尔斯顿办学校,就像在办工厂,拿金钱和机器作原料,生产出自命不凡的势利阶层…… " 尽管凯瑟琳让他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但是,奇普斯还是认为:" 分寸感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是布鲁克菲尔德要教给学生的——而不是拉丁语希腊语化学力学。"
确实,教育,尤其是启蒙教育、基础教育,有着类似于自然法则的 " 无时间性 ",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时代风尚的流转变化,保持稳定、平衡。而所谓分寸感,显然就是 " 凡事勿过度 " 的另一个版本,后者是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仅次于 " 认识你自己 " 的神谕。作为讲授希腊语拉丁语的古典学教师,奇普斯应该非常熟悉,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几乎每一页都在强调 " 中庸 ",而贯穿着贺拉斯的《诗艺》的一条红线就是 " 得体 " ……你一定还可以举出更多讲究 " 分寸感 " 的例子。在旁人的眼里,奇普斯成了布鲁克菲尔德的传奇,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奇普斯成了布鲁克菲尔德的传统。" 保持分寸感,是最要紧的。这世界越来越不知轻重啦,还是应该保持分寸感,像过去那样,也应该那样。"
退休之后,奇普斯先生还是住在学校对面,帮学校整理编订资料,用学校的铃声安排他的生活节奏;他跟校长、老师共进晚餐,也邀请新生到他家里喝茶。他离不开学校,而学校也需要他。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一年退休,大战到了第三年,他又受邀回学校支撑局面。他重上讲台,还代理校长;维持到大战结束那一年,他迎来了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一场空袭来临之际,他正在学校最结实的主楼底层给四年级上课,既然没有更好的去处,他就在枪炮声中照常上课,他告诉孩子们,那是他们 " 在世界历史的这个特殊时刻 ",他们所能做的 " 真正恰当的事情 "。他用课本上的拉丁语笑话给孩子们勇气,后来被人传颂为一件英雄事迹。
奇普斯先生为自己赢得了荣耀和尊敬,而他只是觉得尽了自己的本分,也算是给 " 分寸感 " 作出了一条最好的注释。真的,他始终都称不上优秀,更谈不上卓越,好像还真没什么可吹嘘的。而就是这样 " 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 ",无论是在正常时期,还是在特殊时刻,都会做他应该做的事,成为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中流砥柱。
你想一想,詹姆斯 · 希尔顿在 1933 年写下这样一篇题为 " 再会,奇普斯先生 " 的小说,其实是在召唤什么吧?
那么,也不妨就像二十多岁的奇普斯那样,大胆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一个中学校长,现如今见到另一个真实的、还不算太老的奇普斯,就会对他说:来吧,奇普斯先生。我们需要您这样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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