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界留给黑暗与我》,丁 帆 著,译林出版社 2025 年出版
《把世界留给黑暗与我》虽然是南京大学文学院丁帆教授的读书笔记,但更像是其作为一个生于 20 世纪 50 年代的人文知识分子所走过的思想历程的真切记录。因为这本书文字丰富而深刻,既有理论的分析,也有情感的顿挫,更有自身的生活经验的生动表达,所以比那种纯粹的以介绍书中内容为目的的书评更加吸引人。这本书由四缉组成," 重读经典 " 主要是对自己青少年时期影响最大的小说《牛虻》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 " 重读 ";" 今天,我们怎样阅读 " 是对现代小说和理论著作的感悟,如冯尼尼古特的后现代小说《冠军的早餐》等;而 " 知识分子的幽灵 " 则侧重于对当代欧美学者讨论知识分子的著作的细读,如拉塞尔 · 雅各比的《最后的知识分子》等;至于 " 文学与革命 " 则更多地围绕以赛亚 · 伯林对俄罗斯 " 白银时代 " 的作家们的论述展开细致的分析。而在这四辑中则有一个核心的精神或者主题,就是对现代知识分子问题的反思,或者借用作者的话说,始终有一个 " 知识分子的幽灵 " 在回荡,在具身化,不时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闪烁。
首先让人为之瞩目的就是这本书的书名:" 把世界留给黑暗与我 ",这句话富于诗意,让人感到有一种深沉、阔大和独立的担当意识。其实,它来自梭罗的《瓦尔登湖》中所摘录的英国 18 世纪诗人托马斯 · 格雷的诗句,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丁帆在同名文章里对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沉思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的思考也发人深省,因为他发现梭罗固然因厌恶工业文明对自然的破坏而推崇自然的优美和带给人的精神安慰,但却在两年后又离开了瓦尔登湖,重新回到了城市之中。因此,作者指出,尽管人需要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光明,可却又离不开黑夜所象征的原始的存在,就像人渴望群居生活,渴望与人相处,可同时也渴望独处和思想一样。而从作者对梭罗的更进一步思考中也可以看出其思想所具有的独立性和从字缝里读出字来的勇气。
当然,丁帆的这部读书笔记的核心还是对现代知识分子的使命的反思,同时也是一种思想的反切。因为这其中既有对从现代知识分子出现起就产生的各种问题的思考,也有对 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所做的比照,两者共同构成了这部书中的 " 知识分子 " 的精神与作为的阐释,因而这种思想的 " 反切 " 更显独特和深刻。
如作者在《现实世界中作家的历史倒影》文中谈到左拉所开创的法国知识分子作家的传统时,感慨不已," 他们宁愿把政治家关在笼子里,也不把文学家关在笼子里 ",而作者认为,作家之所以在法国受人尊重,享有 " 特权 ",那是与他们为捍卫人的自由和推动社会的进步所作的贡献相关的。在《思想误植的背后》,作者借探讨萨义德笔下的知识分子画像,明确肯定了知识分子所不能回避的 " 立场 " 问题:那就是要坚持个人的 " 独立性 " 和 " 文化批判的职责 ",同时为受到各种被压制的弱者说话。在阅读马克 · 里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的随笔《怎样看待知识分子与僭主政治》中,他又不无警醒地谈到 20 世纪著名的知识分子如海德格尔等人在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风潮下失去自己的立场后助纣为虐的现象,而直面知识分子在必然遭遇的 " 叙拉古之惑 " 中该如何自处的问题。当然,作者对知识分子自身的缺陷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如在对约翰 · 凯里的《知识分子与大众》的阅读中,他就通过对知识分子与大众的关系问题,对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 " 天生贵族 " 的先知和救主的情结,以及有意藐视大众在文艺上的 " 人的趣味 "、刻意追求 " 非人化 " 的艺术旨趣,因而对大众所持的 " 傲慢与偏见 " 的姿态进行了批评。他认为现代知识分子不是为了统治大众而生,而是要坚持自己的批判性,对社会的不合理现象进行批判,为弱者发声,去推动社会的进步,这才是知识分子面对大众应有的态度。同时,作者还通过对以赛亚 · 伯林的《俄国思想家》对赫尔岑的描述,对赫尔岑所毕生坚持的 " 个体自由 " 的精神予以张目,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尊重所有的个体的自由,而不应以自己所期望的自由剥夺其他人生活的自由。
作者的阅读虽然主要集中于欧美的思想家和作家们的著作,对其进行冷静理性的剖析,但却又因为对自己所置身的现代中国的热烈关切,因而笔端常带感情,总是流露出对中国知识分子问题以及现代中国的文学与思想问题的反思。他批评中国当代文学自 20 世纪 80 年代先锋文学 " 向内转 " 之后,虽然有着对个体内心世界的更为深入的摹写,却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关注,因而昙花一现。同时,他在谈论别林斯基的批评《理性万岁,但愿黑暗消灭》的文中也坦率承认,中国 20 世纪的文学成就不高,而且缺少真正敢于运用理性大胆说出自己真实见解的文学批评家。那些 " 点赞评论家 " 或 " 贴金评论家 " 的 " 存在 " 显然并非偶然。
当然,作者对于中国的作家或者教授因为社会的变化以及商业大潮兴起而 " 去知识分子化 ",或将自己变成知识技术分子、" 文学会计师 ",或者以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已 " 过时 " 为理由推卸文化批判的职责,同样感到痛心。他对雅各比批判美国知识分子的观点赞赏不已——知识分子已经消失,而 " 消逝的知识分子就消逝在大学里 ",知识分子因为学院体制的规训及市场的金钱诱惑,早已变得驯顺而胆怯,从此不再面对公众思考,而是面对封闭的学科的专家的评价而写作,因此也失去了作为知识分子在社会问题前 " 在场 " 的勇气。
图源:视觉中国
实际上,随着近年来 AI 的出现,即使当下的知识分子作为知识技术分子可以在大学里存身,可能留给他们 " 苟活 " 的日子也不多了。而真正的知识分子却是 AI 永远无法替代的。对知识分子何以遭遇眼前这种困境的反思,或许是这本书给我们的一个提醒,同时也给予我们尝试自新的可能。
不过,作者之所以如此执着地在这本书里探讨知识分子问题,或许更是为了可以借此机会反思自身,正如他在文中所引用的伯林谈赫尔岑的话:" 歌者的目的在歌,人生的目的则在生活。" 也许,丁帆教授在这本书中对知识分子问题的思想反切,也是 " 歌者的目的在歌 " 而已。
(本文载于《文汇报》2025 年 9 月 10 日第 11 版,原标题:" 对知识分子的思想的反切——读丁帆著《把世界留给黑暗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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