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西部文学版图上,刘亮程的长篇小说《长命》(译林出版社 2025 年 6 月出版)犹如一座遽然隆起的厚重山脉,使读者不得不正视其存在形态和存在价值。作为获得茅盾文学奖《本巴》后的首部长篇小说,《长命》被刘亮程称之为 " 天命之作 ",通过对其进行解读和阐释,笔者深感这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更是一部关于时间、记忆和文明延续的哲学沉思录,《长命》在超越传统乡土叙事边界的同时,更构建了一个客观现实与超现实相互交织彼此融汇的西北村庄世界。
《长命》,刘亮程 著,译林出版社 2025 年 6 月出版
长篇小说《长命》是刘亮程 60 岁时完成的文学作品,也许只有到了花甲这个年龄,刘亮程才能系统钩沉和深入思考生命漫长的链条。小说植根于中国文化血脉相连的生命谱系,透过主人公郭长命与神婆魏姑的双重视角,展现了中国人千秋万代的厚土长命。刘亮程采用了一种极为独特的两维视角叙事,透过主人公郭长命与神婆魏姑的眼睛,读者得以同时窥见两个截然不同却又相互渗透的现实世界。郭长命代表着现实的、可触可感的世界观。作为乡村兽医,他生活在具象的日常生活中,面临着土黄牛改种、村庄搬迁等现实困境。他的视角植根于土地,体现着作家对乡土中国深刻的关注与理解。而魏姑则拥有一双能凝视死亡、洞穿阴影的超世俗的眼睛,她代表着超现实的、不可见的幻觉维度。通过她的视角,刘亮程打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创造了一个 " 过去现实 " 与 " 真实现实 " 并置的文学空间。这种双重视角的叙事策略,不只是小说技巧与方法的创新,更是一种哲学观的文学呈现。它暗示着人们生活的世界从来不是单向度的,真正的现实是多重时空的交叠与共存。
刘亮程在《长命》中展现了对时间的独特思考。小说中,时间不是线性的、不可逆的流逝,而是循环的、可逆的甚至是可穿透的存在。这种时间观最明显地体现在小说的 " 追钟声 " 游戏中。孩子们与钟声赛跑,钟声从身后追来,远方的石人子山和茫茫戈壁传来另一口钟的回响,相聚千里之遥的两片钟声在荒凉空旷的时空里交错和共鸣。钟声在小说中成为连接不同时间维度的媒介。" 钟声一响,草里的虫会醒,水里的鱼会动,土里的亲人会睁开眼睛 "。这里,钟声不仅是一种声音现象,更是一种时间性的隐喻——它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着生者与死者的世界。刘亮程的时间哲学挑战了现代性对时间的单一理解。在他看来,生命并不是短短百年,而是祖先的千年和子孙的万世。这种时间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超越个体生命局限的可能性,让我们在 " 浅命 " 中体悟 " 长命 " 的永恒。
图源:视觉中国
《长命》直面了乡土中国面临的现代性冲突,小说中设置了两组核心矛盾:李乡长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 " 碗底泉 " 的搬迁工作与郭长命父亲执意不肯的对立;以及作为兽医的长命未能完成乡里布置的土黄牛改种任务。这些冲突本质上是一种二元性的 " 现代性冲突 ",是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先进与落后之间的对立。熟悉当代乡土题材小说的读者对这种冲突结构一定不陌生。但刘亮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没有陷入这种二元对立的简单叙事中,而是通过 " 魂 " 和 " 神 " 的世界对单一的现代性冲突进行了 " 减速 "。这种 " 减速 " 叙事不是对现代性的简单否定,而是对现代性单一速度的反思与抵抗。在所有人都加速奔向未来的时代,刘亮程试图通过文学的方式让时代的叙事慢下来,等待那些被遗忘的灵魂跟上人们的脚步。这种 " 减速 " 叙事为人们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时间体验和思考方式。
中国文学传统中,鬼魂往往被呈现为恐怖、怪异的形象。但刘亮程在长篇小说《长命》中,却构建了一种独特的 " 亡灵美学 ",在他的笔下,鬼魂不再是可怕的存在,而是温暖的陪伴。" 中国也许是世界上‘鬼’最多的民族,因为我们有祖宗信仰,我们时时刻刻把祖先、把逝者祭在庙堂,也沉在心底 "。刘亮程据此认为人生在世,两头见鬼,小时见鬼,老时见鬼,这正是中国文化对死亡的一种独特理解。
在小说中,树影里都是回家的人,树叶细碎的响动是他们的脚步声。一眼万年的少年之爱,令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些描写充满诗意与温情,颠覆了人们传统对死亡的恐惧印象。这种亡灵美学的构建不仅是一种文学创新,更是一种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化。它暗示着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在这种视野下,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加丰富和完整。
图源:视觉中国
《长命》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叙事,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现代寻踪。作者刘亮程通过一个家族的生老病死的故事,试图探索中华民族能够延续千年的内在密码。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个真实事件:某年村里发洪水,冲出一部郭氏家谱,记载了郭家一百多年前曾遭灭族,一位母亲带着孩子逃到新疆,后又繁衍成大家族的故事。这个家族衰亡又重生的故事,有着厚重的历史质感。但刘亮程并没有简单地讲述一个家族兴衰史,而是通过这个故事探索中国文化中 " 长命 " 的哲学内涵。" 长命 " 不仅是个人生命的长短,更是一种文化血脉的延续,是一种民族生命力的体现。小说中,郭长命与魏姑为高祖郭子亥引魂归根的旅程,象征着对文化根源的追寻。这条返乡之路,也是刘亮程家族逃荒至新疆后,在四十年后亲身踏上的祭祖之路,这使得小说具有了一种深刻的文化自传性。
刘亮程在《长命》中的语言表现力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创造了一种既扎根于乡土又超验飞升的诗意语言,极大地拓展了汉语小说的表达边界。他的语言有一种独特的质感,既厚重又轻盈,既具体又抽象。他能够将最平凡的乡土生活细节转化为深刻的哲学思考,将最质朴的农民语言提升为诗意的表达。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源于刘亮程对汉语本质的深刻理解。他意识到,汉语是一种具有时间穿透力的语言,每一个汉字都承载着千年的文化记忆。通过激活这些记忆,他让语言本身成为了小说的主角。在《长命》中,语言不再是叙事的工具,而是叙事本身。刘亮程通过语言的诗意运作,创造了一个现实与超现实交织的世界,让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体验到了时间的停滞和延伸,生命的短暂和永恒。
刘亮程在《长命》中构建的不只是一个村庄的世界,他通过郭长命和魏姑的双眼,让人们看见那些被现代性喧嚣所遮蔽的生命本质。那条从新疆到甘肃的引魂归乡之路,正是每个现代中国人的文化寻根之路。钟声在戈壁滩上回荡,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起祖先的千年与子孙的万世。这钟声提醒着我们:生命之长不在年岁,而在血脉与文化的水恒接续。
(作者系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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