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 兵
■王雁翔
夏末的戈壁荒原，仍热浪翻滚，阳光直通通的，射到皮肤上像针扎。
那天，在新疆军区某部驻训地野战帐篷外，看到正埋头指导两名战士忙碌的二级军士长李忠年时，我不禁有些疑惑：这就是那位 22 年间取得上百项研发、革新技术成果，4 年获得 6 项国家实用型发明专利，入选首届 " 陆军工匠 " ……被官兵誉为 " 牛人 " 的老兵？
赴驻训地前，我已闻其名。他是高炮维修高级技师兼电源技师，是名气响亮的技术大拿。
一次高原驻训，某型火炮实弹射击初速无法测量。初速数据是用来修正实弹射击误差的，没数据，便无法确定目标打击精度。问厂家无果后，李忠年开始不声不响攻克难关。不到一个月，他研发出 " 某型火炮测试仪 "，难题迎刃而解。
这是他 5 年前的创新成果。
然而此时，这位脸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笑容朴实如沙枣花的老兵却告诉我，他入伍时，文化水平很低，是个名副其实的 " 笨人 "。
看着眼前这个个头不高，脸膛黑红，迷彩服上布满汗渍的老兵，我琢磨他的话有点玄乎。从 " 笨人 " 到 " 牛人 "，距离有多远？
" 我当兵前，先跟着父母种了 3 年棉花，后来又在建筑工地架板、推水泥。" 他的笑容有些内敛，" 新兵下连，战友们争着报名学专业，我文化水平低，啥也不敢报。" 他搓着手上的油污呵呵笑。
有次高炮维修培训，教员让他去办公室打开电脑，他半天找不到开机按钮；教员打完教案让他关机，他伸手就去按教员刚按过的按钮。
教员伸手拍他一把：" 干啥？"
" 关机呀。"
教员直摇头。
" 当时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长叹一口气。" 从那时，我就开始跟自己较劲，教员讲的东西就算听不懂，也要背下来。"
那年，李忠年刚转一期士官。营里维修老兵转业后，只参加过 3 个月培训的他走上了修理岗位。
" 当时，我对电路、电器元件一窍不通，故障来了，没脸说也不敢说自己不会。先翻书，再上实装。每个小问题，我都需要比别人多十几倍的努力才能解决。" 他像陷入某种回忆，眼睛看着远处的黄沙。" 你想象不到我那时有多笨，拿着书对着实装，学电器元件作用，把装备上的线头一个个取下，取下后看有啥现象，再记下来……那 5 年，我白天没休息过，晚上凌晨 1 点后才睡。一期士官当时月工资是 800 多元，都不够我买书的钱。"
我能想象得到他的不易，忍不住问道：" 干不动，咋不转岗？"
他盯着我，很认真地说：" 遇到困难绕开走，那不是军人作风。"
后来，他找战友借钱买回一台笔记本电脑，拆了装，装了拆，将电脑研究了个透彻；又学英语，学编程，埋头钻研各种维修材料。
春去秋来，日子流水般远去。在忙碌中，他挤出时间自学完中专、大专、本科，一级级考过高炮维修高级技师、电源技师，还考过了计算机一级和钳工二级。
" 买书、买工具，转士官 5 年，我的工资都花在了学习上，有时为了省钱，我在周末还会去书店抄书。" 他嘿嘿笑着，语气变得有些轻柔，"2010 年结婚时，我手上只有 300 块钱。"
我有些动容，接着问：" 咋还考了钳工二级？"
" 一门火炮，不只有电器、发动机、车辆底盘等，火炮上机械部分维修同样需要钳工技能。"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震，有时候，笨办法也许恰恰是踏实成长的 " 捷径 "。
就这样，他在所谓的 " 笨 " 里奋力钻研，向难攻坚，悄然成长。
正在埋头按李忠年指导改进一项创新成果的二级上士贾鹏飞抬起头，带着敬佩说：" 李班长发现问题不回避，他经验丰富得很，啥故障都难不住他。"
李忠年听了这话却摇摇头，" 经验使人老练，但也陈腐。装备不断迭代，技能和理念不及时刷新，人很快就会被淘汰。"
他的话再次触动了我。
贾鹏飞将李忠年当成偶像，跟我说了很多他的故事。
训练场上，一炮手报告目标捕捉，但检查训练精度的窗口在瞄准具上方，目标是否精准捕捉，没有第二双眼睛判定。2 个月后，李忠年研发出 " 某型火炮训练成绩评估系统 "，实现了指挥员在指挥所就能实时看到炮手训练情况的可能。
新训练大纲要求，火炮班长要会排除一般故障。李忠年主动请缨开办夜校，每晚雷打不动 3 小时，先理论后实装，将火炮班长全都扎扎实实培训了一遍。而且，他自制的炮闩分解结合简易工具，竟使炮闩分解结合时间比原来缩短了四分之三。
去年，李忠年搞了个 " 创客小组 "，带着 5 名技术骨干钻研各种保障技能和难题，手把手教他们成长……
" 战场上，各种意想不到的故障都可能发生，让故障随时能被排除，就不会影响战斗。" 李忠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竟升起一片红晕。
贾鹏飞告诉我，在一次演习的临阵对抗训练中，连队一门火炮突然出现供电异常。他和战友检查电路油路都正常，死活找不到问题。凌晨一点，李忠年顶着风雨赶来，发现调速器连接杆变形，几分钟就排除了故障。那次实弹演习，他们连齐装满员上阵，击中 5 架靶机，荣立集体三等功。
李忠年接过话头说：" 装备上的故障，要是在我这里解决不了，那我在这个战位上还有啥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呢？"
" 这个信号电缆检测盒，就是李班长提供思路和材料指导我和鹏飞搞的。" 跟着李忠年学维修的中士黄云龙给我讲了一件小事。
2021 年，黄云龙来到这里实习。演习场上风沙弥漫，他看到一名老兵挨个检查火炮，从早晨一直忙到下午 3 点多。炊事班为老兵留了饭菜，时间一久，米饭都干了，上面落上了沙尘，可他端起来埋头就吃。
"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李班长，那个场景让我心里很震撼…… "
看着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老兵，我心里思忖，也许正是这份执着与担当，在他心中埋下奋斗的力量，如泉眼一般，总能奔流出清澈的活水。
" 我们兄弟三个，大哥在部队干了 16 年转业。那年我和二哥一起体检合格，都想来部队。父亲把二哥硬留在了家里，让我穿上了军装。" 他像忽然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似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
夕阳西下。戈壁滩上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下来，晚霞给天空染上了丰沛迷幻的色彩。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激昂与感动，转脸看李忠年，他凝视着远处的炮阵地，目光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执着与深情。
（本文刊于 2025 年 8 月 26 日《解放军报》" 长征副刊 "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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