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胸襟,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将深沉的家国情怀根植于血脉之中。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今天播出:《宗福邦:冷卷繁章继绝学》。
宗福邦,1936 年生,今年 89 岁。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宗福邦长期从事音韵、训诂研究和辞书编纂工作。曾参与编纂《汉语大字典》,并主持《故训汇纂》《古音汇纂》以及《中华大典 · 语言文字典 · 音韵分典》的编纂工作。他培养了一批学术实力强、甘于奉献的优秀学者,在冷卷繁章中,传承中国语言文字之学。
" 整个汉语,从已经有的甲骨文资料一直到清代末年,近 3000 年缺乏的资料如果我们不把它补起来,对我们的民族来说是一个遗憾。我这辈子,用在《汉语大字典》《故训汇纂》《古音汇纂》三本书上的时间加起来,就是 40 年左右。如果没有为它辛苦一辈子的决心的话,是做出不来的。"
一个 " 下马威 "
他与普通话的初相识
汉语言文字,浸润其间数千年的中国人,大可徜徉其中,享受旖旎风光,但真正研究它的人,却都在感叹它的博大、浩瀚与艰深。对宗福邦来说,有这样的切身感受,是从广州老家来到武汉,第一次走进珞珈山下。那一年,他 19 岁。
宗福邦:因为喜欢文学,所以我就想读中文系。一到武大非常高兴,看到像宫殿般的建筑,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也有一件我非常不愉快的事,我不会说普通话,这里的同学也不会听广州话,等于我不能交流。
这是汉语言文字给宗福邦的 " 下马威 ",那个时候,满耳都是陌生的语调、上课发言时同学们的哄笑。这个清瘦的广州少年也后悔过,为何要北上武汉求学。转机来自一位湖北当地的同学,两人用文字沟通,慢慢地,宗福邦听懂了一些普通话。
纸笔架起的桥梁,跨过了粤语和普通话之间的沟壑。毕业之际,宗福邦接到了一则让自己喜忧参半的通知——留校教授汉语。
△宗福邦的大学毕业文凭
自己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怎么教得了学生?宗福邦惴惴不安,学校便安排他前往北京参加普通话研究班。原本是为说不好、听不懂普通话的年轻教师设置的进修班,却让宗福邦有了新的发现。
宗福邦:广州话阴平调很普通,比如说,m ā、m á、m ǎ、m à,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比如广州话的遮住的 "zh ē ",在普通话也是阴平调,在广州话却有两个调,既念 "zh ē i"(作名词用),也念 " 这 "(音)(作动词用)。后来我就把广州话做了一下调查,实际上这是在表示意义的不同。
这个关于汉语音韵的发现,成了宗福邦的一篇文章:《关于广州话阴平调的分化问题》,他提出了系列关于广州话音韵的新观点,在学界崭露头角。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第一次艰辛跨越,开启了宗福邦与汉语研究的序章。
半生编纂路
他为汉语言写 " 家谱 "
1975 年,为了改变当时 " 大国无大字典 " 的状况,宗福邦和来自湖北、四川两省多所高校的数百位学者参与了《汉语大字典》的编纂。
一个汉字,就有两三千年的过往,历时十年编纂而成的《汉语大字典》,收录汉字五万六千个。在没有电脑检索的年代,资料查阅与记录只能手工操作,还需要不断地查证筛选,一本字典编下来,相当于又读了几回大学。
△编纂《故训汇纂》时期的宗福邦教授
编完国家级的大字典,宗福邦没有停歇,而是作为主持者,启动编纂《故训汇纂》和《古音汇纂》。因为,这既是国家汉语研究的需要,也是恩师黄焯先生的夙愿。
如果说《汉语大字典》是为汉字 " 编户口 ",那么,《故训汇纂》《古音汇纂》便是为汉字 " 修家谱 ",寻找一个个汉字在中国数千年古籍中的来龙去脉,读音、意义的演化。
在编纂《故训汇纂》时,为求准确,宗福邦要求苛刻:所有引用资料必须采自古籍原书,不准转引第二手资料。在那个信息检索工具还未普及的年代,宗福邦和同事们靠着手写卡片的方式,在历史长河中爬梳线索,拼接脉络。原计划 7 到 8 年编纂完成的图书,最终,耗费了 12 位学者整整 18 年的时间。
这十八年当中,与宗福邦同期参加工作的人,都因为做出个人成果,职称一升再升,工资待遇一涨再涨。而宗福邦团队里的人,个人研究计划一放再放。
武汉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于亭当年是宗福邦的学生。他至今记得初见先生时,在简陋甚至破落的房子里,一排排木质书架上堆满的手抄卡片,还有斑驳的桌案前,顾不上抬头的老师们。
2003 年,1300 万字的《故训汇纂》终告出版,仅仅一个老师的 " 师 " 字,《故训汇纂》中就记录了 189 条字义解释。在书评网站上,众多读者留下了 " 造福后学 " 的评论。彼时,六十多岁的宗福邦还在编纂历代汉字音读资料的《古音汇纂》。由于长期伏案,他的脊柱不堪重负,2010 年,宗福邦终于去做了颈椎手术。
手术暂时解决了高位截瘫的隐患,但宗福邦还是只能拄杖缓行,用老伴儿陈美兰的话来说,坐下去好人一个,站起来东倒西歪。但让宗福邦最难过的是,手抖影响写字。承担《古音汇纂》副主编的于亭每每拿到经宗福邦审阅的《古音汇纂》初编稿和初审稿,上面总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哆哆嗦嗦的字迹。
于亭:他责任心非常强,又是主编,他觉得要为党和国家奉献他的学术才华。后来他跟我说,他说特别庆幸手术很成功,他说 " 只要我脑子是好的,我就能做学问,我只要能做学问,我就对学校有用,对国家有用。"
△在书房工作的宗福邦
参编《汉语大字典》,历时十年;主编《故训汇纂》,历时十八年;主编《古音汇纂》,历时二十二年,加上同时穿插并行七年的《中华大典 < 音韵分典 >》,四项集体项目完成,白了多少少年头?当问到那些艰难时刻,如何鼓励自己与同事向前走,宗福邦说起了自己的两位老师。
宗福邦:我敬爱的黄焯老师当年在挨批的时候,白天打扫卫生,回到家来就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我老师李格非先生,常常教育我们,视野要开阔,对人家的观点应该全面看,人家有缺点,也有长处,就一定要学习人家长处。我一直都怀念这两位老师,他们对我指导帮助很大。
宁静方致远
故纸堆里觅 " 章黄 "
当国家级典籍编撰的重担彻底卸下,89 岁的宗福邦,终于有时间重新拾起半个世纪前的研究兴趣,汉语的音韵学研究。宁静的书房里,陪伴他工作的同事,是夫人陈美兰,一个慢慢地说,一个缓缓地记。
陈美兰:他思考很多,看了很多资料。我说你把你思考的,你说一句,我在电脑给你打一句,他讲话慢,我说不要紧,我说你慢点讲,我就这样把他思考的东西形成文字。
△宗福邦和爱人陈美兰
大半生时光尽付冷卷繁章,下象棋、打篮球,这些与汉语言文字研究无关的爱好,已翦除殆尽,可时间总是不够用。每天,坐进书房 5 小时,宗福邦专注地阅读、思考,还是那个捧着笔记本逐字学普通话的 19 岁少年。
宗福邦:我说句老实的,我希望我身体能够平稳,还有个三五年,我把这本书写出来,我想写这本书的名字,今天也不妨告诉你,就叫《入声论》。我这看法可能人家不同意,甚至认为是谬论,我还是给大家做个参考,如果有点价值,那么总还是有意义的。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凌姝,宗先生是一个很 " 慢 " 的人,尤其问到某一个具体的汉字,他会思索良久,仿佛在脑海里翻阅字典。这是一辈子的汉语研究深入骨头里的审慎。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慢腾腾的先生,年少时喜欢那些骑马挎枪、风风火火的英雄故事。他自己也笑称,从活泼浪漫的人变成了缓慢的书呆子。我想,明知前路有千难万险,仍愿 " 缓慢而坚定 " 跋涉,何尝不是另一种动人的英雄?
▌本文来源: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ID:zgzs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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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编导丨郭志峰
摄像丨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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