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和草一起上班,那么一整天我都会感到开心。我愿意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有一座毡房,与草为伍,与牛羊雀燕相伴。
若草有灵,当知我心意;若风有情,必传我此愿——不是田园牧歌,不是世外桃源,是真的想尝试一种接近天地四时的生活。如果暂时实现不了,想象一下也无妨——谁还能禁止一个人的想象呢。
在呼伦贝尔,积雪消融在四月之初。那时候春寒料峭。向阳的坡上先见了土色,雪水浸润枯黄的草根。到了四月底,小草自梦中醒来,怯生生探出一点嫩芽,继而很快,大胆地染绿整个原野。
在此之前,在积雪仍然覆盖大地的时候,且让我跟草一样慵懒,沉睡,无所事事,岁月漫长;在毡房里煮奶茶,喝酒,读书(读那种很厚的书,比如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米哈依尔 · 亚历山大维奇 · 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或者很薄的书,比如老子的《道德经》);而且,在漫长的蛰居时间里,没有朋友来敲醒我沉睡的心灵。
如果你很勤劳——实属没有必要——这地方供暖从九月到第二年的五月;看看外面,草还在雪被子里静静窝着,你也就在被子里静静窝着吧。
草地上的芹叶铁线莲
和草一起上班会有点辛苦,这一点我已经明确。五月之后,清晨四点,东方既白,我便与草同时醒来(当然是自然醒)。露珠还挂在草叶上,折射着新鲜的阳光。羊群开始躁动,它们知道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和草一起上班其实是和牛羊一起上班,更有可能,是牛羊放牧我。关于这一点,我还缺乏经验。我找刚认识的草原朋友乌尼日请教。八月十八日我们在草原上初次遇见,他骑着一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马。
" 我们会把牛羊赶到草原上,一直到九月下旬才收回来。这几个月,草原最有生机活力,这时候也是牧羊人跟大自然达成契约的日子。"
乌尼日的话像是某种秘语,像是《牧羊人指南》。乌尼日今年四十岁,他从小在草原上生活并长大,现在拥有四十个牛,一百个羊,三个马。他说牛羊马都用 " 个 ",就像我们说一个人一样。我认为乌尼日的话很有道理,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草原了。
《牧羊人指南》第一条:
" 我们逐水草而居,知时节而牧。不以占有之心对待万物,而以共生之念与之相处。我们为牧人,亦当如是:赶着羊群踏露而行,迎着落日缓步而归。羊吃草,我吃羊奶制成的奶酪,而我睡梦中枕着天高地阔的自在。"
很难理解。太高深了。但是我想,乌尼日兄弟不会再跟我多解释什么。因此,在清晨我打开栅栏,看羊们涌向草原,如同白色的浪花涌向绿色的海洋。
草地的另一边是白桦林。
上午的工作是随着羊群漫步。
我学着乌尼日的样子,手持套马杆(尽管我还不会使用)。羊儿知道哪里的草好,它们的鼻子比我的判断更为准确。据说它们能闻到一公里外的青草的香味。
我的任务只是防止它们走散,保护它们不受野狼侵害。
这工作看似简单,却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草原上的草,看起来柔弱,实则根须深扎土中,能够抵御最猛烈的风雪。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野狼来了,我并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听乌尼日说现在草原上很少见到狼,而且狼其实是怕人的,因此我不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
记得我刚到草原上时,草来跟我打招呼:" 你好啊,草场新人!"
我感觉自己和刚冒芽的草们差不多新。
于是我回答:" 请多多关照。"
草邀请我坐在一堆牛粪上。阳光晒过的牛粪松软,像是干草的坐垫。我坐在这里看羊吃草,看云变形,从四月坐到八月,看草原上花朵次第开放。
近处开放的是紫菀花,后边是地榆。
下午,我将邀请你一起与花同坐。
从四月下旬开始,草原上的植物都在抓紧时间开花。即便是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也有一些植物,譬如顶冰花,就迫不及待地开花了。我和草一起上班的重要工作任务,就是陪花再坐一会儿。于是我必须认真研读《呼伦贝尔草原植物图鉴》,认识草原上那些抢着开花的植物。
首先是顶冰花。顶冰花,顾名思义就是顶着冰雪开花的植物,它如此顽强,冰雪下明亮的黄色花朵简直像是草原苏醒的第一声号角。呜,呜呜,顶冰花开的时候,把冰雪吹跑了。
然后是蒙古白头翁。
不是鸟,是花。五月,蒙古白头翁紫色的花朵娇艳欲滴,紧随着顶冰花开放。它在春风中摇曳,银白色的花柱如同老者的白发飘飘,故得此名。
然后是马蔺。
也叫做北方鸢尾。六月上旬,鸢尾叶片如剑,花朵蓝紫色,花瓣上有美丽的脉纹。当鸢尾成片开放时,远远望去,如同紫霞落在草原上。
然后是黄花苜蓿。
苜蓿是优质牧草,开花的时候也如此美丽。六月到七月间,黄花苜蓿开出成串的黄色小花,星星点点,遍布草原。黄花苜蓿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草香一直飘到牛羊们的鼻子里,让它们喜不自禁。
接着你应该很轻易就能发现金莲花。
它是夏日草原的黄金使者。花朵呈明亮的金黄色,形似莲花。金莲花在绿草中格外醒目,常成片开放,六七月间,金莲花会将草原点缀得富丽堂皇。
接着是芍药。
草原上的 " 花中仙子 "。花朵硕大,粉白或紫红色。雍容华贵的样子,你若在一片旷野中,突然遇见一株盛放的野芍药,会带来极大的惊喜。
如果你此时刚好在额尔古纳,站在赵红松的向阳坡上,那么你将会看到无尽的芍药正在呼啦啦地开花——你将会拥有一万倍的惊喜。因为那里有三千亩芍药。
还有柴胡、针茅、冷蒿。
柴胡的花紧随芍药之后开放。它的伞形花序开着小而繁密的黄色花朵。花枝纤细,在风中舞动,舞动得轻盈缥缈,远望之,如同一片金色的雾气。
柴胡是重要的中药材。我们在草原上喝到的热茶汤,就是用柴胡冲泡的。乌尼日说柴胡汤是好东西,要是在草原上淋了雨,喝一碗热乎乎的柴胡茶汤就能解决。其实草原上很多植物都是药材,就看能不能认识它。
说到药材,还有黄芩。黄芩的总状花序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成片的黄芩开花时,它们模拟出一整片蓝紫色的海。风吹来,海波涌动,非常梦幻,你会幻想自己成为一尾鱼游进这片海。
桔梗也是。七月到八月,桔梗开着蓝色的五星状的花朵,纯洁而安静,每一朵花都像是草原上的蓝色星星。
我不能漏了地榆。
地榆的花很特别,暗红色的穗状花序像一根根小小的烤肠,或者是很成熟的桑葚。一根根暗红色的烤肠举起来,你在草丛中一下就能把它们辨认出来。
地榆在八月的山坡上遍地开放。
在草原上,我将学习不再使用日历,而是用花开花落来标记时光。
顶冰花开了,羊羔该出生了。芍药花谢了,就该打草了。草的智慧就写在草的枯荣里。我的日常工作不再是布满数字的材料,也不是会议话语的堆叠,而是——四目相对——草看我,我也看草,相互惊讶,目瞪口呆。
跟草一起上班,就是跟春风、夏雨、秋虫一起,感受季节的韵律。花之日历,就是草的史诗。还没开花时,草就是草。一开花,草就成了诗人。
紫色的风铃草在逆光下非常美丽。
乌尼日还教会我一些生活的技能。比如,假设我有五个羊,怎么让它们变成二十个。比如,怎么让羊在草原上吃得饱饱的,并且不生病。另外,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怎么识别草原上的毒蘑菇。
赵红松邀请我去他的芍药坡看一看。那里的芍药,是一种野生的赤芍,很贵重的中草药。这么说吧,如果赤芍一点也不贵重,它的命运就不会如此多舛。这一片芍药坡早先有五千亩,很多年前因为有不法分子盗挖,慢慢变成了三千亩。于是这个叫赵红松的人拼了命守护赤芍,还跟人动刀动棒,流血受伤。
但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赤芍。
赤芍其实也不想贵重的,它只想低调。可人家不让低调,要把它的根茎挖出来卖。小赵和老赵守在芍药坡,守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把芍药坡的那片芍药花,守成了目前全国面积最大的野生赤芍生长区。
小赵和老赵是真正和芍药一起上班的人。
芍药坡正对一片森林。夕阳西下,余晖照在深林中,幽静,深蓝。
下过雨的夜晚,森林里的蘑菇都会出来聚会吧。
草地上的蘑菇
晚饭后的时间,我在一片翠菊里见到了花神。
一朵翠菊举了一张笑脸给我看。花瓣围绕在笑脸周围,像是婴孩的脸庞一样天真。
翠菊 " 花神 "
我惊讶住,用手指肚触摸了一下笑脸,硬硬的,这花颜的眼睛嘴巴绝不是指甲掐出来,也不是硬物戳出来,而是自然长成的。我看了周围几百朵盛开的翠菊花,只有这一枝举着一张笑脸。
我叫了阿霞来看。阿霞叫了阿尼苏来看。阿尼苏叫了达西来看。达西叫了韦小宝来看。韦小宝叫了乌琼来看。乌琼叫了丽娜来看。最后大家都来看了。
赵红松举起手机,差点要把这张笑脸直播给全世界。
那里有几百朵花,只有一朵是长出笑脸来,这不是花神是什么。
草原上的花神有时候以风的形式出现,风促成花草们的爱情,也播散花草们的种子。有时候以蜜蜂的形式出现,蜜蜂莅临每一朵盛开的鲜花,不厌其烦地对花朵表示祝贺。有时候以马蹄的形式出现,马儿奔跑过原野,马蹄带走花的消息。有时候以笑脸的形式出现,她来迎接光临草场的新人,表达花花草草们的欢喜。
我必须深刻领会这一朵翠菊的意图,接受它对我的鼓舞。如此微小又隆重的仪式,在八月的傍晚完成,让人感到寂静又欢喜。
此时小麦正在变黄,草原上的颜色层次分明。
芍药感受到了八月的风,赶紧结出了种子。
芍药的种子像是豆荚,那么硬挺。
我曾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从巩乃斯国家森林公园一直开车到和静,又从和静开车到黄庙。我在黄庙的寺院里见到几丛芍药,芍药们在寺院的诵经声里结出了种子。
风传递消息。从黄庙吹到和静,吹到内蒙古高原,吹到呼伦贝尔,吹到这片叫做芍药坡的山坡上。风一路走了一十九天零三十二分钟。风走走停停,有点任性,时速不好估算。但是风让沿途的芍药、柴胡、针茅、桔梗相继结出了种子。
老赵给我一捧种子,来自于他家的菜园。
那里有倭瓜、黄瓜、大蒜、小番茄、韭菜、大葱以及俄罗斯百合——倭瓜巨大,韭菜正在开花,俄罗斯百合举着橘色的花束。俄罗斯百合把乌黑的种子结在茎与叶的结合部,简直令人惊讶。
老赵给我一把铲子,让我们把一些花花草草的种子种在山坡上。
这个季节也能播种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花花草草的种子成熟后,就随便地把自己种进了草丛里。然后它们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时机来临,迅速发芽。
我们用一把铲子,不过是在名义上帮助它们,用实际行动表明我们是一伙儿的。
然后我们把自己种进草丛里。
芍药坡上,整个夏天鲜花盛开,植物们争先恐后地开出自己的花朵。
太阳西斜,快下班了,我们就在草地上坐着,和牧民说话。
牧民说话声音轻轻的。他们从不会高声说话,这真是一种美德。草原那么大,天大地大,他们唱歌时声音大大的,能飘很远,但平时跟人说话,轻声细语,就像一株草在说话。
他轻轻地算钱给我们听," 草场补贴,草料,前年五百,太贵了,很多人把牛和马卖了。去年草料便宜一点,三百……不算牛的费用,一年的生活费是十多万元。"
风吹草动。听庄稼人聊收成,听牧羊人说草料与牛羊羔,听捕鱼人聊水中的鱼虾,听林业工人聊深山鬼兽,都是很有乐趣的事。
在草原上,你也一定不会感到寂寞。你可以给自己找到很多乐趣。
比如云就很好看。云变化多端,低低的,就好像在草尖上。云的边缘也很清晰,像一头龟,也像一匹鲸。这样说可能不对,因为牧民说,一个马,一个鲸,一个龟。量词其实不要紧,也可以省略。
可是,一片云就很抽象,像是《哥德巴赫猜想》里的数学题。一片云遇到另一片云,它们相互拥抱。
在云底下。我们在草地上再坐一会儿吧,我们刚好来谈个恋爱。
我们轻轻地说话,像两株草那样。
2025 年 8 月 2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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