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看了一家婚庆公司，我说我想要女主持，他还是一直给我推荐男主持。"

几个月过去了，林瑶想起这件事，仍耿耿于怀。那名接待她的男销售找了许多理由，" 女主持没有男主持会控场 "" 选女主持的客户不多 "" 怕女主持抢风头 " 等等，就是不肯照她的要求来。林瑶再三强调，他才推荐了几位女主持，但在介绍中又不断挑她们的毛病，比如 " 不够端庄稳重 "" 普通话不是很标准 "" 还是男性更好 "。

林瑶最终没有选择这家公司的 " 四大金刚 "（指婚礼主持人、跟妆师、摄影师、摄像师），仅预订了他们的场地。9 月，她与爱人的婚礼如期举行，聘用的 " 四大金刚 " 全部为女性。

林瑶认为，女性工作人员往往更好沟通，她们更能理解新娘的需求。而那名男销售的表现，恰恰加深了她的印象：" 他（销售）让我觉得，好像我的想法并不重要，只能跟风去选择当下流行的款式。"

女性往往更容易共情女性。（图 /《爱很美味》）

事实上，在看到女主持之前，许多人似乎都不曾意识到，这个群体在行业中属于 " 珍稀动物 "。但现在，越来越多的新人像林瑶一样，在一开始就倾向于选择女主持。当然，与其说她们在选择一位女主持，不如说是在拒绝一种充满规训与油腻玩笑的旧脚本。

更重要的是，从传统婚俗与商业套路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人生高光时刻的定义权。    

这听起来美好，却没那么容易实践。

几年前，林瑶曾以伴娘的身份回老家周口参与发小的婚礼，令她感到不适的不只是主持。

接亲后，伴郎伴娘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婚闹的亲戚要求每人都要喝下一杯由各种调料组成的黑暗饮料才能出去。林瑶当场拒绝。争执的过程中，有人不慎打碎了窗户，他们这才作罢。到了婚礼现场，男主持又当众调侃：" 反正伴郎伴娘都单身，要不你俩处个对象吧。" 对此，感到被冒犯的林瑶只能一笑了之。" 那毕竟是我朋友的婚礼，我不可能砸场子。"

此前新娘已经和主持强调过不要强行煽情，以免补妆麻烦，但主持依然我行我素。" 本来热热闹闹的，非要说一些话让女方父母觉得女儿出嫁了 , 以后不是自家人了，到最后新娘和家人都在哭。" 果不其然，新娘哭花了妆，之后又不得不花费很长时间去补妆。

当过几次伴娘以后，林瑶越发坚定了想法：等自己结婚那天，一定要请女主持。

不少年轻人认为，婚礼的某些传统环节并无必要。（图 /《若草物语》）

传统婚礼更常被诟病的，是一些过分露骨的玩笑。浙江女生叶染还记得小时候见证的一场婚礼，在新人和双方父母拥抱的环节，新娘和公公抱了一下，主持说了一句：" 现在摸一下可以，以后可不能了。"

还有的主持会要求新郎新娘接吻，甚至点评其吻技。" 还要求必须亲够多少秒，谁想真亲啊，妆会花的。不知道有没有提前商量好，但（作为看客）太尴尬了。" 另一名受访者向晚回忆。

在朋友婚礼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主持后，明月也做了不同的选择。她说：" 感觉某些男主持可能会喧宾夺主。当然，油腻台词本来就跟传统婚俗脱不开关系。我在考察时也看到，其实有的男主持风评很好。"

今年上半年，明月和男友在云南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婚礼，一共只请了 9 位宾客。这种将旅行度假与婚庆仪式、摄影结合的模式被称为 " 目的地婚礼 "。大理、厦门等旅游城市都是近两年的热门选址地。

在苍山洱海见证下的婚礼，别具浪漫。（图 /《去有风的地方》）

相比巴厘岛、马尔代夫这些被明星带火的地方，新兴目的地显然更具性价比。由于规模不大和流程精简，配上足够美的自然风光，这类婚礼往往不需要复杂的舞台布置，成本也更低。明月告诉《新周刊》：" 策划加‘四大（金刚）’总共花费了两万多元，这点钱放在我们老家河南，可能连布置场地都不够用。"

明月本科读的是播音主持专业，她深知女主持面临的偏见与困境。同专业的大部分女同学都没有留在这个行业工作，包括她自己。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婚礼能为女主持提供一个工作机会。

女主持小雅没让明月失望，她心思细腻，娓娓道来两人的爱情故事，令整场婚礼氛围感拉满。直到吃晚饭时，明月的朋友们还对这位主持赞不绝口，说她声音温柔，又特别会讲，一开口把所有人都感动了。

身为女主持，小雅在婚礼上的穿搭始终坚持大方简约，既不抢新人风头，也足够得体。（图 / 小红书 @思麦主持小雅）

婚礼结束后，明月和小雅私下聊起来，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们都不认同性别刻板印象。小雅说：" 镇得住场不靠声音或气势大，而是靠专业智慧，这无关男女。" 小雅也遇到过 " 女主持会抢新娘风头 " 的质疑，但她发现，现在的女孩们越来越自信、自洽，" 雌竞 " 思维少了，更多的是互相欣赏。

林瑶和女主持的交流同样舒适，主持会尊重他们的意见，灵活安排婚礼环节。不过，林瑶坦承：" 其实婚礼当天我都没认真听她在说什么。因为很忙，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下一步我要干什么，就像一个 NPC 在走流程。"

其实，林瑶的婚礼已经尽可能一切从简。

6 点早起，化妆、拍照、敬茶改口、迎宾、换主纱、再拍照，12 点准时开饭。除了需要给很多不认识的亲戚敬酒，林瑶觉得总体还算省事。

" 我们省掉了很多环节和布置，不折腾，大家高高兴兴来参加婚礼，该吃吃，该喝喝，就可以了。"

" 省事 " 也是许多年轻人不想要传统婚礼的理由。

今年国庆假期，向晚与爱人在佛山举办了婚礼。他们没有专门聘请主持，而是请向晚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来主持。这位朋友也是女生，在辅导机构做老师，她此前帮自己的表姐主持过婚礼，完全不怯场。

简简单单办个婚礼，也未尝不可。（图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向晚说："（我们）不想整太复杂了，刚好也不需要说很煽情的台词，除了音乐是我自己决定的，仪式其他环节都交给她（统筹）。"

没有选择婚庆公司的主持，主要原因倒与性别无关。向晚觉得，陌生人终归不了解新郎新娘。有一次，在老同学的婚礼上，主持以熟稔的口气夸奖新郎工作上进，但大家在台下憋笑——因为新郎是富二代，平时不上班。

外来的主持多多少少会顾及整体氛围，加一些互动内容，却未必是新人想要的。对向晚而言，朋友主持婚礼，会从她的感受出发，和她有商有量。况且，比起 " 最低一千，上不封顶 " 的主持出场费，她送给朋友的小克重黄金伴手礼更有纪念意义。

叶染也觉得，重金聘请的 " 专业 " 主持未必靠谱。刚刚过去的国庆假期，她参加了朋友的婚礼，男主持不仅迟到，在敬酒环节还不慎打碎了杯子，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朋友主持婚礼的演讲往往更真情实感。（图 /《神烦警探》）

尽管能省则省，林瑶的婚礼还是花了六七万元。在她丈夫的老家乐山，身边人流行数额高昂的份子钱：普通关系 1800 元，更亲近的关系五六千元。为了帮长辈 " 收回 " 份子钱，夫妻俩才决定办个正式的婚礼。

林瑶说：" 如果按我的想法来，场地、‘四大金刚’完全可以不要。现在大家办婚礼，重点好像跑偏了，会互相攀比够不够大气，仿佛婚礼是办给别人看的。"

在她印象中，身边刚开始兴起西式婚礼时，整体流程是比较简洁的，费用也较便宜。八年前，林瑶的熟人办一场这样的婚礼，总花费不到一万元。而现在，光是一位主持的出场费就能达到四五千元甚至上万元，热门档期更贵。婚庆公司总以 " 一生一次的婚礼 " 为由，劝说新人们为更好的配置花钱。" 但是看多了就会觉得高度相似，除了当事人不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林瑶原本想要中式布景，但高达两三万元的定制费用，令她望而却步。（图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说动。林瑶夫妇认识的一位朋友结婚时，" 四大金刚 " 只请了一位化妆师，主持人、摄影师都由朋友担任。

婚庆行业需求看似在逐渐走低，但在云南从事婚礼主持工作的小雅，并没有感受到结婚率下降带来的影响。

已从业五年的她告诉《新周刊》：" 目的地婚礼更具私密性，愿意远道而来的宾客一定是很爱新人的，或者是在他们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这就会让这场婚礼变得更特别。大家不仅仅是来参加一顿晚宴，而是共度一段美好时光。"

小雅表示，身为主持人，她不仅要推动流程、营造氛围、引导情绪，还要做新人的 " 代言人 "，替他们说出心里话，让参与这场婚礼的每一位亲友都感到受重视。与此同时，她会刻意低调甚至尽量不入镜，把舞台还给新人。

比起千篇一律的仪式，年轻人更想要独一无二的体验。（图 /《生活大爆炸》）

在她看来，年轻人要的是被传统婚礼忽视的 " 情感共鸣 "。每场婚礼前，小雅都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来和新人深入沟通，从发问卷、打电话到面谈，尽可能多地了解对方。她觉得，只有了解他们的性格和喜好，从朋友的视角出发，自己才能给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小雅注意到，婚礼正在从模式化变得更加个性化。" 传统婚礼往往形式大于情感，很多人觉得像在演戏。现在越来越多的新人反感说教和套路，他们更想要一场只属于他们的特别的婚礼。"

在很大程度上，婚礼同样也是办给父母的，新人很难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明月从云南回到老家后，又办了一场酒席。云南的婚礼是小两口自己承担开支，而老家的宴席则是父母出钱，没请主持人，只放了在云南拍的视频。

" 毕竟父母有他们的人际关系和社交需要，之前给别人随的礼也能收回来一些。" 父母支持他们办新式婚礼，他们也愿意配合父母 " 友情出演 " 接亲、敬茶改口这些旧仪式。

传统仪式亦有美好寓意。（图 /《长风渡》）

在佛山，虽然没有份子钱，但 " 摆了酒，才算真正的婚礼 "。向晚家没什么规矩，而她丈夫家的习俗比较复杂。" 他以前吃了别人那么多喜酒，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不摆，说不过去的。" 依当地传统，婚礼有过大礼、接嫁妆等环节，" 光是拜神都数不清要拜多少处 "。

向晚原本想请关系最好的姑姑、姑丈参加婚礼，但由于他们家前段时间办过白事，而男方家族这边比较忌讳，便商量让姑姑 " 可以来吃饭，不要送嫁 "。姑姑最终没有来参加婚礼，向晚有些遗憾。" 她说她当然想来，但是为了我好，万一以后有什么不顺，万一男方家怪罪到我头上，说我的家人不懂事。"

婚礼是一个复杂的大项目，要想当天秩序井然，一切都要提前沟通好。说到底，在诸如主持之类的细节上坚持自我的年轻人，也不过是想给婚礼去去 " 登味 "。

婚礼仪式复杂，当天有可能状况百出。（图 /《老友记》）

林瑶和丈夫一开始就定好了分工，各自 " 搞定 " 各自的父母。" 我们两边忽悠，说两地习俗不一样，不能全按自己这边来，最后他们也没有过多干涉，基本是按照我们的想法来的。"

但远嫁的林瑶也必须考虑父母的感受。" 如果他们大老远来看到我这边什么都没有，也不大好。" 最终，在平衡了各方亲人的期待之后，林瑶的婚礼即便简化了许多，但依然不是她曾经梦想过的那种婚礼。" 还是办给长辈们的，（感觉）这个婚礼不属于自己。"

在小雅看来，婚礼中遇到的一些问题 " 换女主持也没用 "。主持人的角色是协调者，" 只能给建议，最终要靠家庭内部达成共识 "。小雅会倾听各方的想法，引导他们考虑彼此感受。" 我不会替新人做决定，即使别人可能不理解，但这是他们的婚礼，他们自己说了算。"

小雅近年主持过的婚礼，最常被取消的是新娘父亲与新郎的 " 交接 " 仪式。许多新人不愿讲嫁娶，改为新郎新娘共同进场，不分先后。

但有时，这也会让新娘父亲感到受伤。小雅会劝新娘提前和父亲沟通好，如果他们决定还是要有交接仪式，她会在串场时做出新时代的诠释：" 这个动作不是交接，不是分别，而是代表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会越来越多。"

对于儿女的婚礼，父母也想拥有参与感。（图 /《摩登家庭》）

主持过一千多场婚礼，小雅心目中的 " 好婚礼 " 很简单：仪式结束后，新人想起这一天，脸上会有幸福的笑容；宾客带走的不只是喜糖，也是一段温暖且独特的回忆。" 他们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属于这两个人的婚礼，这是他们生命当中不可复制的一天。"

婚礼那天，向晚特别开心，因为她请来了很多以前的同学、朋友。他们都说，毕业之后没什么机会聚了，就盼着有谁结婚，能把大家叫到一起。

林瑶也觉得，自己最开心的其实不是结婚当天，而是结婚的前两天。当她和爱人开始准备红包，布置好场地，去接远道而来的亲人朋友，对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应受访者要求，林瑶、明月、向晚、叶染为化名）

作者   陶潇 曾晴

编辑   安菲尔德

校对   遇见

排版   曾晴

题图 《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