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闻杨振宁先生谢世，心中微有所动。虽所治之业相去甚远，然中学旧友从事物理，时常与我谈及，先生之名屡被敬称，久而渐生钦佩。悼文想必已有无数，然仍不免有感，愿记其于我心中所存之启发。

我很喜欢杨振宁讲话，看了很多他的视频都很有启发。（其实，我不仅喜欢他讲话的内容，也喜欢他讲话的方式 —— 那种缓而稳的节奏，克制却清晰的逻辑，以及极其谨慎的用词。能听出来他每一句话都经过思考，而不是即兴情绪的溢出。如果，他不是杨振宁，我也会想聆听这位长者的讲话。）他就有好几次提到过 "taste"。

大体是说，在任何有创造性的领域里，一个人的 taste，加上能力、脾气和机遇，决定了他的风格，而风格又决定了他最终能做出的贡献。

我觉得他所谓的 taste，不是简单的品味，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感知力 —— 对事物意义的判断，对美感的体会，对什么值得坚持、什么该舍弃的敏锐直觉。它既是审美，也是判断，更是一种价值取向。

杨振宁说，做学问不只是要学知识、练技巧，而是要学会分辨 " 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美妙的 "。如果一个人学了量子力学，却从未被其中的某种奇妙打动，从未觉得 " 这一点值得辩论到面红耳赤 "，那说明他还没真正学进去。

读书人没有自己的 taste，我们很容易被知识本身淹没，被别人的标准左右。而有了 taste，我们才会在庞杂的信息和流行中，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知道什么是 " 属于自己 " 的东西。

Taste，是一种方向感。让你在别人还在模仿的时候，已经开始选择；在别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已经知道什么值得去做。Taste 是知识之上的智慧，也是才能之内的灵魂。

还有一段讲话，是个提问。大家都很喜欢问哲学家或者物理学家关于有神论的问题。问题大概也是问杨振宁是否相信上帝的存在？

杨振宁说，他相信有一位造物主。他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宗教情感，而是从科学经验出发 —— 宇宙的秩序与常数之精准，并非 " 偶然 " 就能自行成立，那背后必然有一位比我们高得多的 " 设定者 "。

这段话我也深以为然。我一直相信神无处不在，但祂不是 figurative 的，并非长着人脸、人身的形象存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那些 " 神的面貌 "，不过是匠人或艺术家依据自己的经验与想象赋予的外形，每一个时代都在替神添加自己的投影。

我也一直相信人的年岁越长，自信反而会减弱 —— 不是变得怯懦，而是不再武断。因为知道得越多，就越意识到人的知识是有天花板的，越能看见理性之外仍有巨大的黑暗地带，也就越生出敬畏。

说回到 taste 问题。

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懂美之人，不做丑事》。虽然不及杨振宁先生谈的高度，但这个话题勾起了我的记忆，那个时候我还有些年轻人的过分自信，口出狂言：真正的品位，来自长期训练与自我要求，而虚荣是它最大的敌人。

知识分子与手艺人之所以受人尊敬，不只是因为聪慧或勤奋，而是他们在各自领域 " 把事情做到最好 " 的那种执拗 —— 这种执拗本身，就是高品位的来源。相比之下，被虚荣驱动去买艺术品的人往往缺乏判断力，只追逐话题度，哪位艺术家最热就买谁，于是收藏不过是流行的浮沫，很快过时甚至沦为笑柄。

我因为买了佩姬・古根海姆自传，专门去威尼斯走进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回伦敦后去图书馆把她的自传读完。人们谈论她时常执着于八卦，却忽略了她真正值得被铭记的，是她的眼力与勇气。她几乎完整收藏了 20 世纪重要艺术流派及其代表人物，但她并非靠财富取胜；她去书店打工、趁午休自学，在波西米亚艺术圈里吸收最新讯息，也曾因无知被嘲笑，却持续学习不退缩。好品位从来不是天赋，它是劳动的副产品。

那么如何培养？不是靠名牌与符号，而是靠感官的长期训练：对未知保持好奇，对信息保持开放，经历最好与最坏，然后筛选、辨认、排除、形成自己的标准。品位不是门槛，而是筛子 —— 筛掉粗糙、轻佻与庸俗之后剩下的那部分 " 自我 "。

生活的现状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位；相反，是品位与眼界决定了一个人会选择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工作、怎样的人际圈。一个真正有品位的人，也许偶尔会失手，但不会深陷恶俗与丑陋。正如我当年幼稚地写下的那句话：懂美之人，不太会做出丑事。

Taste 既关乎审美，也关乎判断，更最终指向一种价值取向：一个人如何决定自己把时间、生命与信念投注向何处。

在此，怀念先生。

来源：公众号：@祝羽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