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我妈跟王婶一起看鱼，边上的人不是王叔。

刚回北京两天，养老院院长就给我发来微信，说昨天隔壁 205 房间王叔王婶正睡觉的时候，我妈去踹人家门，王婶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惊恐了好久，王叔今天哭着找院长，说再不给我妈调房间，他们老两口就不住了。

于是，我妈被从面朝花园、阳光明媚的 206 调到了北边一个面朝马路，下午以后才照得进阳光的房间。

" 我们给他安排了一个能自理的阿姨同屋，是个事儿少点儿的人。" 院长语音最后一句说。

刚好了两天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胸口憋闷。

给护工发了消息，问过程是怎么回事，问我妈现在的房间怎么样。

护工打过来视频，我妈又小又瘦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身后的窗户对着大道，养老院的招牌大字刚好挡在窗前。

护工安慰着我，说房间也很明亮，我妈还挺高兴等等。

我妈听不到我说话，一直在边上插话，让我说话声音小点，声音太大了她听着震得慌，其实我说话声音很小，她说震得慌也许是窗外街头的喧嚣。

我妈跟隔壁王叔的矛盾从我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王叔 70 多岁，黑瘦，我妈总把他当成我哥，王叔质问过我 " 你说，我跟你哥长得像不像？！"，我只能把话岔开，其实我真想说，" 特别像，但不是容貌，是神情。" 我哥自进入青春期后几十年一直保持着看谁都不顺眼的愤怒状，70 多岁的王叔神情也如此。

我妈因为多年都跟儿子同住，加之重男轻女，儿子在她心中最重，住进养老院后想得多的也是儿子。而我哥最大的负担就是一辈子没摆脱令人窒息的母爱。因此，母子之间相爱相杀，我哥心里惦记我妈，但只要看到我妈又只有抱怨和愤怒。

住进养老院后，想家想儿子让本来糊涂的妈妈一见到王叔与我哥那神似的表情，就把他当成了儿子，一当成自己儿子就势必要控诉对儿子期待的不得。于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王叔与我妈狭路相逢，我妈的眼睛立刻紧紧盯住王叔，腿脚跟得上就一定要上前质问，腿脚跟不上就在王叔身后喋喋不休。加上两个房间挨着，每次找不到自己房间的妈妈在误入王叔王婶房间后，一看：嚯！儿子原来在这！马上开始控诉。

我妈生平待人极为温和，严重时甚至都显卑微，但在自己家人面前从来都是掌控大局的人，所以一旦把王叔当成儿子，那气势就如猛虎下山，令人难以招架。

上个月回老家，我跟我哥一起去养老院，进我妈房间没多久，王叔就闻讯而来，暴怒着问我哥：" 你自己说，我像你吗？！" 我哥顾左右而言它，无奈无力烦躁又愤怒，我妈紧张地左看右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唯恐三个人激动起来事态升级，忙跟王叔道歉把他劝回房间，当时未来得及跟王叔细说。

护工讲过我妈骂王叔的情形，但并不提王叔的反应，用我哥的话说 " 放你身上你啥反应，那都不用说。" 我难过、无奈，甚至没有问的勇气。以王叔 " 北方的狼 " 的性格，我妈也一定遭到了势均力敌的反击，两个人除了没动手，其他场景不难预料。

王叔是整个养老院看起来最不开心的人。他跟老伴比我妈早几个月入住，两人生活全自理，只在养老院吃住，不需要人特别伺候照顾，但洗衣服床单、房间卫生打扫依然是养老院负责。

我不知道王叔老两口入住养老院的原因，但小城市的经济情况和传统观念，通常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子女会送老人住养老院，因此，几乎没有一个入住养老院的老人会在这里开启幸福新生活。

王叔孤独、阴郁的表情背后不知又有怎样的现实生活。

相比王叔的不开心，王婶的温和超乎想象。

王婶高胖壮，感觉比王叔高小半个头，短发全白，右头骨凹陷下去一大块，右眼皮也垂下来盖住大半个眼睛。

我第一次见王婶时心里一惊，觉得她面相太凶。但稍一接触，就发现王婶性格极好，这个好并不是那种面带微笑言语温和的好，而是她几乎从来没有表情，也几乎不会主动说话。

我每次来养老院，王婶看到我都会跟着我，我如果跟我妈坐在房间，她就会安静地站在门边看我们，而若请她进来，她一定会小声说 " 不进 "；我如果带我妈去小花园，她看到也总会跟着一起去；你跟她聊天，她也会跟你聊，声音小小的，话不多，一问一答，像个乖乖的小学生。在楼下溜达完，王婶会一路跟着我们上楼，每次走到我妈门口，我都会说 " 进来坐啊 "，她却仍是拒绝，也仍会靠在门边再看我一会儿，然后再回自己的房间。

王婶对我妈从来没有半句抱怨和指责，就像面对一个从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妈糊涂起来，她会提醒她，还会帮她拿东西。王叔那次过来质问我跟我哥，王婶只是紧紧跟在王叔身边，一句话不说，只在一旁站着。

这次回家，每次见到王叔，我都会上前跟他打招呼，他每每并不看我，只看着前方或地面，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开饭时，王叔和王婶习惯坐在最边上一桌，我则通常安排我妈坐在有几个她熟悉的老太太的一桌，两张桌子斜对着。

一天中午吃饺子，王婶坐在王叔对面，看了我和我妈半天，起身想过来，刚起身往这边走，王叔一声暴呵 " 坐下！！" 王婶赶紧坐了回去，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像个乖乖的小学生。接下来，王叔却冲我招手，我不解，王叔端起面前一盘饺子，" 你拿去吃。" 我连连摆手，" 谢谢王叔！我不吃。"

王叔总是独来独往，一脸怒气，不知是因为防范我妈还是性格使然，王叔王婶的房间永远关着门。想到他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我一直想找他聊，但内心又总是忐忑，始终没敲过他的门。

这次回去，心想还是要跟王叔聊聊。

一天，在走廊终于看到王叔，我上前叫了一声，然后站在他面前，王叔依旧不看我，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更向远处移开了眼睛，身子也侧过去。

我说：" 王叔，您原谅我妈的情况，她这是生病了，不是故意要闹，更不是冲着您。但无论怎样都是我们的错，我跟您道歉。您不要把我妈的表现放在心里，您跟王婶的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

听着我的话，王叔慢慢转过头看我，脸上露出意外的样子，表情慢慢松弛下来。

" 好，是啊。" 听我说完，他答，答完，王叔的表情很不自然地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居然笑了。

养老院最不开心的王叔，竟然笑了。

7 号回京，6 号我去看我妈。

待到晚饭时，再次像送孩子上幼儿园一样把我妈送到饭桌上，在走廊里探头偷看了她半天，转身要走。想起王叔王婶还没出现，我走到他们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 进来。" 王叔的声音。

我推门，见到王婶躺在床上正睡，王叔站在房间中央。

" 王叔，我要走了，跟您道个别。" 我站在门口说。

" 哎呀，你这就回北京啦？" 王叔问。

" 嗯，您跟王婶好好保重身体，如果我妈又认错您，我先跟您道歉，您别跟她生气，让护工把她领走，您有什么不满都是正常的，您先记账，等下次我回来您骂我一顿，怎么骂都行，我保证不还嘴。" 我说。

" 我骂你干什么啊，我可不能骂你，你这个人呐，怎么能这么好啊！" 王叔说。

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这句话突然让我鼻酸眼热，不是因为我终于把我妈的 " 仇人 " 哄好了，而是从一个从不跟人聊天说话独来独往面对谁都一脸怒气的老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动又难过。

" 下次见，王叔，您跟王婶一定要好好的。"

" 好，那下次见啊，祝你一路顺风！"

关上门，下楼。

回来两天，我妈跟王叔烽烟再起。意外又不意外。

听到我妈换了房间，我一直憋闷难受，担心她又要面对各种新的不适应，希望养老院能实现我们额外付服务费的承诺，把我妈照看好。

另一方面，我同情也担心王叔王婶。每个住进养老院的老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无奈，我希望他们能健健康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家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