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师范大学于 6 月 30 日举行 " 弘扬教育家精神,做新时代铸魂育人的‘大先生’——田本娜先生从教 73 周年教学思想研讨会暨终身成就奖授予仪式 ",97 岁的田本娜坐着轮椅缓缓入场,到场者以热烈掌声向她致敬。从 1952 年踏上讲台至今,田本娜始终以 " 不做懒惰的教师 " 自勉,在小学语文教育领域不断创新。她推动了 " 集中识字 " 语文教学改革实验,培养了几代教育工作者,出版了一系列学术著作,以纯粹的教育情怀,抒写了一部跨越世纪的教育传奇。
家风师恩
铭心励志
" 家有闲田多种竹,家有闲钱多买书。" 这是田本娜自幼耳濡目染的家训,是她祖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出生于葛沽一个书香之家,家中藏书满架,从《三字经》《论语》到各类古代专著、古典小说应有尽有,家里的文化气息十分浓厚。她从四五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父亲和母亲用一面是汉字、一面是图画的卡片教她识字,到七岁入读小学时,她已识千余汉字。
后来,她父亲开书局、办报馆,书局里的《新青年》《创造》《小朋友》等杂志成为田本娜的精神食粮。然而,幸福的童年非常短暂。她清晰地记得,1937 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军占领天津,父亲创办的《治新日报》因出版 " 号外 " 抗议侵略被查封,工人被捕。" 困境之下,我父亲变卖家产,救出报馆的工人,自己却一病不起,于次年离世。" 田本娜回忆。
生活的重担落在母亲肩上,但无论多么艰难,母亲也始终没放弃对子女的教育。田本娜始终铭记:" 母亲常对我说,炕上一把剪子,灶上一把铲子,书桌上更要握好笔杆子。意思是说,要掌握技能养活自己,会做饭填饱肚子,更要读书成才。"
抗日战争时期,葛沽没有中学。田本娜小学毕业后,在家中跟随母亲继续学古诗文。明代的儿童启蒙读物《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都是母亲指导她读完的。1946 年,天津市内设立中学进修班,母亲顶住 " 女子无才便是德 " 的传统压力,送她入学读书。田本娜动情地说:" 我能成为大学教师,完全是因为母亲用她的坚毅和远见为我铺平了道路。"
回忆求学之路,田本娜说,自己遇到过三位恩师。
葛沽官立小学的刘伯声先生,是点亮田本娜教育初心的第一缕光。" 那时候的老师多是‘全能选手’,刘先生既教语文、数学,还管着音乐课,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 她笑着回忆,儿时自己性子倔,不爱唱歌,有一次音乐考试,无论刘先生怎么鼓励、启发,她就是不肯开口。最后,刘先生毫不含糊地给她打了零分。她的精力都用在了文化课上,成绩总稳居班级第一。有的同学怀疑她考试作弊了,她心里又气又委屈。下一场考试,干脆把课桌转了个方向,书包往讲台上一放,当众宣布:" 我就这样考,大家看着!" 结果,满分的成绩单让质疑声哑了火。这份倔强与坦诚,赢得了刘伯声先生的格外关注。家里有人反对田本娜继续上中学,刘先生鼓励她:" 你要达观,要进取,不能放弃。"" 达观进取 " 这四个字,也成了陪伴田本娜闯过无数风浪的人生座右铭。
考入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今河北师范大学)之后,郝荫圃、许忆痴两位教授为田本娜的教育之路筑牢了根基。
大学时期,田本娜凭借优异成绩提前毕业,工作两年后被调回母校。" 郝荫圃教授让我教《小学各科教学法》里面的历史、地理教学法,他自己教语文、算数和自然教学法。" 郝荫圃要求她必须撰写教学大纲、拿出详细讲稿、列出参考资料目录。她回忆:" 他改我的讲稿,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改完了就让我在教研室里试讲,一遍不行再来一遍,直到我能做到游刃有余。"
郝荫圃常说,教学要 " 从严、从细、从实 "。后来,这成了田本娜带青年教师的核心理念,她要求自己的学生备课必须 " 过三关 ",正是当年郝荫圃教授传给她的法子。
许忆痴教授的课堂,则为田本娜打开了学术研究的大门。她回忆:" 许教授讲《外国教育思想史》从不用课本,把提纲写在黑板上,从古到今的教育思想就串成了一串,讲得活灵活现。课后,许教授总会列出一堆参考书,他说,课本是骨架,你们得自己添肉。" 更特别的是,许忆痴喜欢以开卷的方式考试,提前给出几个题目,学生自选后去图书馆泡上十天半月,列出提纲请许教授过目,改满意了,才能动笔论述答题。
这段时期,田本娜读完了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等大部头教育学著作,不仅迷上了外国教育史,更摸透了 " 读书、积累、研究 " 的门道,为日后编写《外国教学思想史》埋下伏笔。

田本娜,1928 年生于天津。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小学语文教育家。出版《小学语文教学论》《外国教学思想史》等著作,获首届基础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
一线耕耘
潜心学术
田本娜与小学语文教育研究的缘分,始于 1952 年。那时她读完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的著作和传记,满腔热忱,一心想像他那样,到教学一线去,在实践中成为教育家。她回忆:" 当我得知自己被分配到昌黎去教书,高兴得不得了。" 她收拾了整整两大箱行李,踏上开往昌黎的火车。当地师范学校的校长亲自到火车站接她,看到那么多行李,不禁笑道:" 你是真打算在我们这扎根儿啊!"
半年后,田本娜凭借出色的表现被任命为师范学校附属小学主任(相当于校长)。在实践中,她明白了 " 好的教育是温暖的陪伴,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威慑 " 的道理,也懂得了 " 一定要到教师中去,才能找准教学中的问题并逐一改进 " 的方法。
1954 年,田本娜调回母校教育系任教,但仍未离开她热爱的小学语文教育一线。每年春天,她都会随郝荫圃教授一起,带学生到天津各个小学参观、听课,指导学生的教学实习。郝荫圃常教导她:" 听课、评课,既要进入课中去听,也要跳出课外来想,才能有领悟、有提高。" 田本娜说,郝荫圃教授的教学法以细致著称,常被大家善意地调侃为 " 小教条 ",因为他的教学法都是一条一条的,环环相扣。
1958 年,辽宁省黑山北关实验学校首创 " 集中识字 " 教学法,北京景山学校紧随其后展开实验。田本娜察觉到这一教学法所蕴含的潜力,多次前往两校听课,搜集教材教案,考察实际教学。上世纪 60 年代初,语文教育界围绕叶圣陶 " 文道统一 " 的思想展开讨论,田本娜提出了 " 识字、阅读、写作 " 一体化的 " 集中识字 " 实验方案。
上世纪 70 年代中后期,田本娜调入天津师范学院(今天津师范大学)。这时学院筹建教育系,面对师资不足、图书资料匮乏、心理学实验设备欠缺的现实压力,她慎重提出:" 应先成立教育研究所,夯实基础。" 这一务实的提议得到了学院领导的认可,田本娜被任命为研究所副所长。
她开始着力推进教师队伍建设,系统补充专业书籍与实验设备,同时也投入教学改革中。1979 年,她与同事合作,在鞍山道小学和成都道小学启动 " 以‘集中识字’为基础的语文教学改革整体实验研究 "。她们精选了 80 篇课文,分设精读与略读,引导学生在掌握大量汉字的基础上,学会分析文章结构、品味语言艺术,实现了读写结合,颇见成效。
1983 年,郝荫圃因健康原因,推荐田本娜接替他在河北大学讲授《小学语文教学法》。田本娜整合自己多年理论结合实践的经验,将课程升级为《小学语文教学论》。她回忆道:" 当时郝教授拄着拐杖爬上四楼听课,整整一个学期,每堂必到,课后还一一作出指点,助我不断提升。" 她一边授课,一边撰写专著。1987 年,《小学语文教学论》正式出版,成为国内该领域首部系统教材。书中提出许多创新观点,打破了 " 重技巧、轻人文 " 的教学局限,被多所师范院校采用为教材。郝荫圃看到著作后欣慰地说:" 我没有完成的工作,你完成了,而且做得更好。"
退而不休
火种不熄
1988 年,田本娜退休,然而她的学术生涯却攀上了另一座高峰,她笔耕不辍,陆续出版了七部著作。2014 年,86 岁时,她凭《突出汉字、汉语特点的小学语文教学整体改革与理论构建》摘得首届基础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
田本娜始终将 " 从严、从细、从实 " 作为治学信条。主编《外国教学思想史》时,她要求团队必须读原文。瑞士教育家裴斯泰洛齐的著作尚无中译本,她派研究生去北京,到中国国家图书馆查找原始文献、逐字翻译。在编写《小学教育学》时,有部分稿件文风散漫、偏离原意,她果断退稿," 我说话直接,学术上来不得半点马虎。"
田本娜说,自己能够著书立说,离不开人民教育出版社陈侠先生的鼓励与鞭策。上世纪 80 年代,她发表了首篇研究夸美纽斯的文章,陈侠先生激励她:" 不要只写这一篇,要打开视野,多方向延伸。" 后来,田本娜着手编写《外国教学思想史》,陈侠先生一直密切关注。令人惋惜的是,在这部书即将出版前夕,陈侠先生去世。她在该书序言中痛惜地写道:" 非常遗憾,这本书我交给了老师,他却没能看到。"
学术上的 " 严 " 与育人中的 " 慈 ",在田本娜身上浑然一体。她家的客厅成为许多青年教师寻求指引的 " 公益课堂 ",她几十年如一日为他们答疑解惑。她说:" 老教师有传帮带的责任,年轻人也要点燃自己心中的火种,勇敢超越前人。现在青年教师压力大,既要上课,又要发论文评职称,但不能为了评职称而评职称,不能为了数量丢了质量。要找准一个方向,长期深耕,要沉得下心,守得住寂寞。"
岁月把青丝染成白发,田本娜的人生与教育彼此照亮。今年 7 月,她将个人收藏的 2219 册图书及 30 袋手稿悉数捐赠给天津师范大学。这些纸本记录着她从教室到书斋、从实践到理论的漫长足迹,其中包括大量听课笔记、与一线教师的往来书信等。她说:" 这不单是我个人的东西,也是教育走过的痕迹。愿青年教师能从中发现:真正的好教育,永远是从课堂里生长出来的。"
田本娜访谈
内心永远保持
对教学的热情
记者:您一直强调教育是点燃一把火,那么这把火对青年教师来说意味着什么?怎么才能让它一直燃烧?
田本娜:简单点说,这把火就是心里得有股劲儿——对教育的初心,对学生的责任,还有琢磨教学的热情。教师不能把教书当成混饭吃的活儿。你想啊,工厂加工的零件坏了能重做,学生教歪了,能重来吗?所以这火里面得有使命感。" 教不严,师之惰 ",在我看来,这里面提到的 " 严 ",不是说要凶巴巴地管束学生,而是得问自己:我这么教,学生真听进去了吗,真学会了吗?心里总想着这些,这把火就不会熄灭。
上面这些话,是对所有教师说的。要是对搞教育学研究的大学教师来说,我认为还应该多到一线去,了解一线教师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知道现在的学生到底在想啥。我当年搞 " 集中识字 " 改革,跑了几十年课堂,记了上百本笔记,最后能够成书,正是一线实践给我的底气。
记者:您已经 97 岁高龄了,还一直关注教育动态,平时是通过什么方式了解这些的?
田本娜:靠年轻人啊。我退休后经常在家里开 " 小研讨会 ",青年教师、研究生们常来,带给我很多资讯,也让我有新的思考。现在微信很方便,我的学生和以前的朋友们,常转发行业内的动态和新的研究成果,我一篇篇看,在微信上和大家交流。听他们讲这些新鲜事,我就像又回到课堂上,有意思得很。时代变了,学生变了,教法也得跟着变。我想知道我当年研究的那些方法还好不好用,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更重要的是,每天这么关注着,我觉得自己还没离开教育这一行,还能做点事,挺好。
记者:现在有些学生沉迷手机,教与学都过于依赖技术,甚至使用人工智能,您觉得在传统的教育智慧当中,有没有应对的方法,还是只能被动接受?
田本娜:孔子说,"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这其实就是传统教育智慧的核心——教育得围着学生转,讲究的是引导,而不是替代。就说学生沉迷手机吧,光靠禁止肯定行不通,关键是要给他们提供更有吸引力的东西。再说依赖技术,前阵子我让护工小姑娘帮我在手机上装了 " 豆包 ",试用后真觉得人工智能很厉害。但是,我们也要防止教师备课时过于依靠人工智能,自己反而成了 " 课件播放员 ",把最该有的师生互动、思维引导给丢了。我们当年评课,最看重的就是老师能不能抓住学科的本质,能不能根据学生的反应随时调整教学。这种面对面的点拨,跟着学生节奏走的启发,是任何技术都替代不了的,是教育的 " 魂 "。
记者:您在接受采访时说,回天津师范大学就像回家。这所学校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田本娜:时隔多年再次踏进校门,让我回想起当年跟同事们一起备课、跟学生们一起讨论的日子,心里很踏实。能带给我们这种感受的地方,不就是家吗?我大半辈子都是天津师大的老师,《小学语文教学论》是在这儿写的," 集中识字 " 改革是在这儿推的,一批批学生、青年教师也是在这儿带出来的。这次学校给我颁发终身成就奖,我深深感受到学校对我的鼓励和关爱。我把书、手稿捐了,把奖金捐给了学校的教育学部,就是想让我的经验和热爱能永远留在这儿。(记者 田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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