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不了就回老家种地 "，是多少上班族内心深处一次次暗潮涌动却往往只能耽于 " 嘴炮 " 的美梦？曾为职场 " 牛马 " 的钟敏和《雨后大地》的作者缪睫却想干就干，先后选择离城返乡，一起在土地上辛勤耕耘，自食其力。在十年躬耕山野的苦与乐中，这对年轻人曾满怀期待，也曾步履沉重，他们深知：逃离职场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以下内容选摘自《雨后大地》。

落日早早收摄起余晖，将世界留给漫长的仲冬夜晚。黑魆魆的树影一棵挨着一棵，伫立在月光下，庄严地守卫着一座又一座山林。四野寂静。除了几只调皮的秋虫，不肯钻入土里过冬，在苍凉的空气里叫唤。一片黑暗中，有一点萤火般的灯光，隐约透出一座村舍的轮廓。浸透灯光的小小厨房里，香甜的气息充溢着鼻腔，那是橙肉和砂糖煮沸融合后的味道，红色的深口锅在扑扑沸腾着，黄色的泡沫不断向上堆叠攀爬。钟敏用漏勺轻轻一撇，将泡沫捞起，抖入旁边的一只碗里。为了防止粘锅，他手中的长柄勺不停地搅拌着。厨房台面被他收拾得发亮，十几只消毒过的玻璃瓶在烤盘上敞口等待。

我手握利刀，流畅地在脐橙表面划拉几下，剥出完整的果肉，为下一批果酱做准备。这些是钟敏挑选出来略有瑕疵的脐橙，它们要么皮太厚，要么裂了口。一锅四五斤的果肉能熬出十罐左右的橙子酱，一罐 135 克。如果当年的瑕疵果多，我们就多做一些果酱，一部分冻起来自己吃，另一部分卖给客户。

他的眼神一刻不离果酱，时不时捞起来，挥走轻烟般的水汽，观一观色泽和黏稠度，抑或滴一点在勺子里，品一品口感如何。即使熬了上百次果酱，他还是像第一次做那样小心翼翼。

有一次我朝他说了句什么，他立马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用眼神和动作示意我别说话，以免唾沫 " 污染 " 了他的果酱。他曾对我科普道，人的飞沫可以在空气中传播一米甚至更远。我虽然噤了声，但他严肃的样子真让我想放声大笑。

一个小时后，果酱熬好了，甜甜的橙香味在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我们呼吸着香甜的空气，平静而满足，胸腔里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气息，好像置身于一个充满芳香的果园。为了使果酱瓶形成半真空状态，需要趁热装瓶，盖好盖子后马上倒立放置。我们的果酱没有添加剂，含糖量也尽量减到了最低，为了便于保存，这是唯一的办法。即使隔着一块布，此时的果酱瓶也是个烫手山芋。钟敏用力拧紧瓶盖，倒吸了一口气，双手被烫得不停甩手，又迅速摸摸耳垂。我飞快地把瓶子拿到水龙头下冲一冲，再一一倒放在台面上。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黏稠的明黄色果酱在上下翻涌，星星点点的橙红如黄色海浪里的小船，它们其实是橙皮屑——既能保护水果的风味，又能为果酱增添一道原始的奇异芳香，以及微微的苦涩。橙子的甜，柠檬的酸，橙皮屑的苦，混合成了口感复杂的前中后调，像极了对我们人生的某种隐喻。

钟敏照例把锅内壁残留的果酱刮进杯子里，为自己冲了一杯果汁。他邀请我喝一口，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在睡前喝一杯可不是我的作风。但我愿意再逗留一会儿，他饶有兴致地品味果汁，发出享受般的啧啧声，我则坐在他身边，看看窗外的风景，尽管这时看不清什么，只有树木的轮廓，在深蓝的苍穹下，伴着清清凉凉的月光在风中摇曳。门口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在这深冬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月亮把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形成一大片斑驳的阴影。我知道站在那里的感觉，陌生而新奇。如果我走进阴影里，一部分树影会突然离开地面，附着在我身上，亮与暗会随我而动，不停变幻。

千年的月，十年的树，还有近三十年的我，组合成了一道流动的光影，常令我产生时间弯曲之感。

恍惚之间，我会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六个冬天了。可我又会想，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来到这个僻静的农场，作为一位妻子，甚至一位母亲？偶尔我还会幻想，是不是有另一个真正的自己，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另一种更普通的生活——早上出门，涌入人群中，晚上再次通勤，回住处睡一觉。

到了周末，约朋友看看电影，吃吃喝喝，一天就结束了。但眼下的这个自己，是每天在三餐之间打转，跟随四季播种，收获，加工，在寒冬刺骨的冷空气里站两个多小时，为一锅果酱剥上四五斤凉飕飕的果肉，粗糙开裂的手指在果酸的刺激下钻心地疼。真不可思议。有时候，我脑海里会浮现出自己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对母亲口口声声说自己这辈子都不结婚的场景。那时的我想象着自己就像一只风筝一样飘荡，生活在风中，去哪儿都可以，但不会停留。

这些年来，立足于农场的生活令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从一个看见菜青虫就尖叫，炒菜两分钟胳膊就酸，除了桌上的菜什么植物也不认识的城市女孩，变成了一个可以徒手捏死虫子，一年 365 天做饭，还能顶着烈日挥舞锄头清除杂草的山间农妇。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去菜市场采购回来，在楼下喊我帮忙。拎上两袋子沉甸甸的蔬菜水果，刚走一小段路，我就放下休息一会，一回头，看见母亲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看，你长着一副小姐模样，却没有小姐的命！" 她的声音不大，但刺耳又尖锐，像把刀扎在我身上。现在，她抓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我能承受农作的辛苦和枯燥，忍受乡村的寂寞和单调。在她看来，人人都应该向往城市。

当年为了逃离农村，母亲历经千辛万苦，才在城市扎根，她以为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起点，以为我日后的路会更精彩。而我却与她背道而驰，回到了她的原点，这似乎是一种隐隐的精神上的背叛。但其实不在于城市还是乡村，而在于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生命的土壤，保护它，浇灌它，令它肥沃，使它健康。我在这片土壤上收获了曾经便捷、舒适、无缺的生活所无法给予的体验——那些在困顿中对生存的渴求，一丁点儿舒适就带来的巨大满足，对自然的原始力量和野性之美的欣赏，以及一刹那间对生命之真理的把握。我和这里的植物一样，为了能向天空伸展，不得不先向地下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壤里，绕过岩石和土块，躲避会啃噬根须的虫子，努力寻找并汲取养分。

同样地，土壤也扎根在我的生命里，牵引着我，让我变得沉重而安定，风不再将我吹起飘在空中，而是穿过我的身体，带走所有的叹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对生命笃定过。

这一切的改变都要追溯于钟敏亲手烧的那顿晚饭。

……